原來,來人不是彆人,卻居然是當朝文官中的佼佼者,資曆極厚、功勳極重、地位極高的工部尚書胡寅胡明仲。
胡寅雖然隻比嶽飛大幾歲,也隻是六部尚書之一,卻也是嶽飛毫無疑問的舉主,且代行過相當於半相的禦史中丞,做過關西方麵都督,之前更是以工部尚書的身份總攬了北伐後勤建設……所謂靖康太學三名臣,如今能咬住趙張,甚至拿捏住二人的,無外乎就是這位胡尚書了。
便是陳規、劉汲兩個副相,對上此人估計內裡都是虛的。
何況,和其他文官不同,胡寅因為主戰立場的緣故,多參與軍事謀劃,鄢陵之戰隨駕,堯山之戰都督陝北,平夏總攬後勤,此次北伐也總攬後方轉運,數次出麵約束過韓世忠,逮捕過曲端,提拔過吳玠兄弟,弄死過楊政,當然早年更是親自舉薦過還是雜牌軍的嶽飛直接出任鎮撫使。
他對帥臣的壓製與威懾力,天然獨樹一幟。
這種人物……哪裡能把他當做一個尋常尚書?而此人既至,萬般言語與準備就都顯得蒼白起來。
“嶽元帥。”
胡寅回頭看到嶽飛到來,麵色冷靜,直接拱手。“你的謀劃諸相公已經儘知,你的私信我也接到了……軍事嚴肅,不要耽擱時間,你中軍大帳在哪裡?速速帶我過去,再將張節度、田副都統喚來,我有話要說。”
“謹遵明公之意。”嶽飛愈發緊張,卻隻能拱手應聲。
就這樣,河畔匆匆一會,胡寅便即刻轉入中軍大帳,然後也不與嶽飛言語,甚至當嶽飛請他上位先坐,也被他拒絕,水食也不用,隻是束手等待……這讓氣氛更加凝重。
田師中倒好,此時正在元城北麵監督建立土山,此時聞得嶽飛召喚,飛馬過來,片刻就到,可張榮卻在黃河北道西岔的下遊去‘探索’了,一直等了一個多時辰,到了下午時分,方才姍姍來遲。
“其餘人都出去。”
見到張榮也到,胡寅終於開口,卻一上來就摒除了所有閒雜人等。
嶽、張、田三人麵麵相覷,隻覺得之前各自思索與底氣全無,偏偏還要硬著頭皮相對,心中不免更加不安起來。
而果然,待所有幕屬、侍從離去,帳中隻剩四人之際,胡明仲一言就將三人的心沉到了底:
“秘閣公論,嶽、張、田三人玩敵縱寇,擁兵自重,恃寵而驕,我也深以為然。”
此言既出,田師中麵色蒼白,張榮一時失措……可能也有沒聽懂這三個詞啥意思的緣故……而嶽飛也隻能趕緊拱手:
“明公容稟!”
“嶽節度能容我說完嗎?”胡寅反向冷冷以對。
嶽飛隻能沉默。
“秘閣以為,河北方麵軍擅自扔下三州,致使十餘萬百姓隆冬流離,既有棄地之嫌,又使後勤壓力陡增,國家積攢三年才湊出來的軍需物資,平白多出計劃外的拋灑……這一點,你們三人再怎麼狡辯,也不能更改已經給國家造成的動蕩與麻煩的事實……是也不是?”言至此處,立在中軍帳中一側的胡寅方才環顧三人,正式追問。“三位可以先說此事。”
嶽飛當仁不讓。
然而,他在其餘二人的矚目下拱手相對,卻欲言又止,最後也隻能坦誠:“三州棄守是為了集中兵力,但引發十萬河北百姓流離,委實是我考慮不周……我為河北方麵軍元帥,當東京質詢,委實無言以辯……唯獨戰事嚴肅,請東京諸相公、秘閣元任,許我戰後再去請罪。”
胡寅點了點頭,繼續黑著臉以對:“秘閣還公議了你進呈給樞密院的軍事計劃,都說你是狼子野心,為求個人功業,挾持重兵,圖謀不軌……”
“胡公。”終於有人忍不住打斷胡明仲,卻居然是一時急切的田師中。“此地禦營前軍、右軍、水軍六萬五千餘眾,外加七八萬民夫,合計十四五萬人,卻委實無一人可當此罪!”
“你二位節度也是這般想的嗎?”胡寅理都不理田師中,直接看向了其餘二人。
張榮雖然聽不懂那些詞彙,但狼子野心和圖謀不軌聽著便知道啥意思,也是立即憤然拱手:“俺也一樣!”
“無論如何,絕無此心!”嶽飛也隻是無奈拱手,但出乎意料,他並沒有像張榮和田師中那般帶了情緒。
“那你知道為何秘閣上下全都這麼認為嗎?”胡寅盯著嶽飛追問。
嶽飛一聲不吭。
胡寅見狀繼續黑著臉以對:“看來是知道的……秘閣以為,你這麼做是將東京拋於敵前,是置東京百萬生民,還有太後、貴妃、賢妃、諸皇子、公主安危於不顧……有人說你是個比範瓊還惡劣的擁兵自重之徒,還有人說你是個比劉光世還可笑的欺世盜名之輩。而如果說秘閣中還隻是這般評價、議論你,公閣中卻乾脆有人要殺你了!”
聽到這裡,嶽飛反而釋然,隻是冷靜拱手相對:“明公,飛之本心,天日昭昭。”
胡寅沉默了一下,一時沒有回複。
倒是田師中,再度趕緊上前解釋:“胡公……禦營前軍、右軍、水軍、海軍合計九萬,海軍微小,其餘三軍合計戰兵,雖有損傷,也有八萬以上,如今此地合戰兵不過六萬多,其餘城寨,也不是空置的,東麵夏津、高唐與濟南連成一線,身後濮陽如今也落在我們手上,完全可以與白馬……與紹興夾河固守,為東京北麵門……”
“你隻說,黃河一旦結冰,金軍大隊棄了這些城寨,也棄了你們,然後直逼東京城下,再來一遍靖康舊事,你們該如何反應?”胡寅聽著不耐,再度開口,打斷了對方。
田師中一時惶恐,趕緊再言:“胡公,此一時彼一時也,金軍不會棄了大名府南下的!”
“不錯。”張榮也嚴肅起來。“胡尚書想一想就知道了,當年靖康的時候,河上水師是沒用的,現在俺們禦營水軍又如何?他要是敢南下,隻要熬過冰凍,俺自會將金軍鎖在河南……然後這邊怕是能直接搗了黃龍府都說不定!”
胡寅點點頭,瞥了一眼一生不吭的嶽飛,然後繼續正色以對:“所以,咱們先不說東京能不能守,金軍會不會南下,隻說一件事情,那就是三位也都坦誠,若是金軍真的南下,哪怕是到了東京城下,你們也不會救得……對也不對?”
張榮一時語塞,田師中也沉默下來。
“是!”半晌之後,卻是嶽飛強壓種種心緒,拱手相對。“十年之功,俱在此處,且東京看似危險,其實無慮,若金國真的遣大軍南下,末將以為,陳樞相足可妥當守下幾十日,甚至更少的空期,而末將……末將也不會真的輕易追擊!而是加緊圍攻大名府,以反向使之不敢南下!”
胡明仲再度深深看了眼對方,平靜追問:“若是東京太後下旨呢?都省、樞密院來催呢?”
“末將隻認官家旨意。”嶽飛咬牙相對。“官家走前,公開許末將河北獨斷之權。”
“你知道這話傳出去,有什麼後果嗎?”胡寅追問不停。
“大約此戰之後,便是成不世之功,也要被東京諸公厭棄,然後就此閒置,再不得用。”嶽飛冷靜以對。“但話反過來講,如此戰能成不世之功,飛死而無憾,何況是為人厭棄呢?”
“其實呢,事情就是這麼簡單。”
胡寅點了點頭,終於負手喟然。“誰都知道,便是退一萬步講,金軍真的南下了,而且真打下了東京城,天下震動,可此一時彼一時,他們也不可能像靖康那般就此得勝的,反而要得一城而失天下……因為官家在河東,天下的聰明人也大約都懂,咱們這位官家既可以在流離中重立一遍朝廷,那自然也能立第二次,何況此時官家自握三十萬禦營,金軍主力被鎖,又有關中可以知應,完全可以破太原,下燕京,直搗黃龍……但是鵬舉啊,不管你計量的有多麼合理,從軍事上講如何最優,既然有了這個將東京裸露出來的危險,那東京諸公,秘閣也好、公閣也罷,怕是都要恨你入骨,因為他們就在東京,你是將人家擺在了‘可棄’,最起碼是看起來‘可棄’的位置!寇準是怎麼失勢的,你也是讀書的,難道不知道?”
嶽飛隻是低頭不語。
“而且咱們說實話,這一次,便是我都對你們這些帥臣,厭棄了起來。”胡明仲繼續言道。“你知道為什麼嗎?”
嶽飛也想到了對方剛開始的那句‘我也深以為然’,卻是終於嚴肅:“末將慚愧,但內裡委實沒有覺得明公與諸公真的可棄……”
“不是這個意思,最起碼不止是此意。”胡寅負手歎氣道。“我們這些人,對你感到厭棄的是,你們總是仗著大局需要你們,便逼著天下所有講大局的好心人給你們做事……逼著南方老百姓給你們加稅供養,逼著東京城變成大軍營,逼著文化風流、皇家典儀全都要變成你們的石炭與砲車,逼著其實慵懶隨性的官家不得不與你們這些武夫做勾連,扔下人主之重,去做一個最大的軍頭……這個逼迫,不會因為你嶽飛精忠報國就能稍改,也不會因為你張榮如何替天行道便如何的,它是常年累月,幾十萬禦營大軍對國家敲骨吸髓,使國家不能正常運作的意思!我這幾年,負責北伐軍需準備,最常想的一件事情便是,這些東西,乃是舉國彙集而來的民脂民膏,若耗掉他們而不能成事,有何麵目見江東父老?!”
文化水平很高的田師中有些茫然,但嶽飛卻完全能理解對方的意思,出乎意料,張榮居然也有些似懂非懂。
“嶽鵬舉。”胡寅終於撣了撣紫袍上的塵土,然後束手相對。“我明白的告訴你……為了你能成事,這一次,幾位相公真的已經儘力了,呂公相解散了公閣,趙相公和張相公幾乎強壓了秘閣,陳相公當場以全家百餘口性命為壓,立誓東京城牢不可破,而且我也按照你私信的提醒,搶了張相公的行跡來此軍中坐鎮,至於後方燃料轉運,你不必憂慮,我既然至此,後方絕無拖延敷衍之可能……當然,事到如今,再說這些,放到顯得有些居功之態……可這一戰,或者說此次北伐,你必須要儘全力去做,儘力去拖住金軍主力,以成你的不世之功,因為便是我,也要代後方諸公說一句,這般辛苦,沒人想再來十年!”
田師中大喜過望,張榮當場釋然。
唯獨嶽飛,反而愈發嚴肅,卻是隻能拱手再三:“末將還是那句話,天日昭昭,可鑒此心!請明公上座,觀末將成事!”
“我不上座,你是元帥,你自上座。”胡明仲轉身做到了帥位左側的椅子上,平靜且略顯疲憊以對。“你放心吧,從今日起,東京諸事,我自替你當之,軍務決斷,你也當好自為之……擂鼓聚將吧!”
嶽飛聞言也是五味雜陳,卻是朝著上方恭敬一禮,張榮和田師中見狀,也趕緊向胡寅行禮,隨即,嶽飛自向主位坐下,張榮也趕緊上前,坐了一側另一個位置。
倒是田師中,本欲上前,但看到三個位子全被坐了,卻是老老實實轉出去,號令侍從、幕僚,讓他們擂鼓聚將,然後又老老實實轉回,很有覺悟的,扶刀立到了三人之側。
三通鼓後,諸將彙集,見到胡寅,知道是天下聞名的胡尚書,也多駭然,待到這位胡尚書以東京相公之名當場下令,嶽飛應當暫緩攻城,據地而守,以牽製金軍主力雲雲之時……上下雖然愈發驚駭,卻隻能相顧凜然。
於是乎,就這般,胡寅既至,宋軍再不遮掩自己的戰略意圖,隨著更多的物資轉運不停,元城周邊,內外雙層壁壘,所謂七麵起壘、六麵起砲,堆建土山,修築船塢不停。
然而,也就是這期間,黃河對岸,漸漸隆隆不斷,然後明顯看到成建製金軍兵馬漸漸聚攏。一開始的時候,宋軍還可發兵與之短促交戰,以作挫敗,但等到時間來到十一月最後幾日,眼見著金軍大隊連綿不斷,數日內無數步騎彙集,宋軍終於不能再渡河邀擊了。
待到臘月第一日,金軍營壘也漸漸立起,十數萬之眾,再加上不下二三十萬負責轉運後勤的簽軍,平原之上,居然轟轟然連營數十裡。
而也就是一天,金國魏王兀術的王旗、元帥拔離速的五色捧日旗,一起出現在了河對岸。
見到此景,嶽飛毫不猶豫,集合八牛弩、砲車,當著金軍主力的麵,連續砸城不斷,一日內便轟塌了元城西北角的四個角樓,以作寒暄之意。
兀術、拔離速愕然一時,然後不及夯土以作將台,一麵釋放了一個不敢長時間使用的熱氣球,一麵親自堆高而望,待看到對岸河堤下的種種布置,也是相顧變色。
但是,待他們回顧身後自家偌大營盤,卻又不免豪氣叢生,漸漸奮起。
以此之眾,撼山皆可,何況區區內外交困之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