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很簡單,當此大勝,而且又是官家近臣出身,林景默根本不會質疑政策可行性,更不會質疑政策本身,他剛才的意思其實是在問趙鼎……軍功授田這種事關國家根本的事情由誰負責?
難道還要順勢交給那個什麼勞什子巡視組嗎?
當然,林景默也知道趙鼎的難處,更曉得當此之時說某些話未免掃興,所以也隨之而笑。
笑完之後,會議繼續。
又有人建議,既然呂頤浩呂相公連番驚擾病臥,身體不好,範宗尹等人力有未逮,不知可不可以請示官家,再發部分官吏到禦前協助?
還有人詢問,燕雲就在身前,官家卻有議和之論,其中因果、真假,尚不能確定,要不要請示一番?
須知,議和的話,官家那番條件未免太苛,繼續作戰的話,又顯得太假。
其餘種種,不一而足。
這場會議,最後一直開到天黑才在首相趙鼎的強行壓製下終止了下來。
接著,眾人勉強散去,而林景默作為值日的尚書,卻又留在秘閣二層,等待都省直屬的秘閣文書將不涉密的會議訊息與可發布信息整理妥當,親自過目簽字後,這才準備下樓離去。
按照規矩,前者要第二日發給公閣來看,後者要今晚便發給邸報部門來看……時間久了,官僚係統總會內部自洽的。
當然,且不提什麼政治規矩,隻說林尚書走下這個可能是全世界權力濃度最厚重的一層樓,未曾出門便聞得宮城外喧嚷不停……這是理所當然的,因為位於皇城東南位置的崇文院,隔著一堵牆分彆是最繁華的東華門外馬行街夜市與最寬闊的禦街主乾道,而且,這種喧嚷從四日前北麵大勝的訊息送達後便已經開始,隻是這些天越來越明顯罷了。
而且可以想見,從明日起訊息散播開來,除了城外禦營家屬區屆時不免有些哀切之意,恐怕東京城還會更熱鬨。
然而,如此理所當然之事,卻引得當朝戶部尚書一時呆住,以至於立在黑乎乎的崇文院中若有所思。
隔了許久,林景默方才回複正常,卻是轉出禦街,尋得等候已久的家人,然後也不回家,隻是直接前往東華門找了一個店鋪,讓店家汆了些豬肉丸子,一半涼拌一半做湯,與隨從家人一起臨街安靜吃完,這才向北歸於延福宮後的景苑……能否在這裡有一棟宅子,是朝廷重臣是否簡在帝心的標準配置。
但林景默回到此處,依然沒有回家,而是讓家人隨從先走,自己孤身一人徑直往樞相張浚府上拜謁。
出乎意料,張浚居然尚未歸來,以至於林景默又足足在後堂上等了小半個時辰,才見到了正主。
“去大宗正家裡去了。”
對上林景默,張浚倒不至於遮掩什麼。“今日送到樞密院的文書,除了那些大的旨意,還有些小文書,其中一個便是大宗正家長子趙不凡殉國的表彰……不好在秘閣中當麵宣讀的。”
林景默微微恍然,繼而在座中再問:“趙不凡是肆爵之人,大宗正又是朝堂重臣、宗室威望所係,必然有格外恩典吧?”
“這是自然。”張浚接過使女送上來的茶水,微微啜了一口,便揮手示意其餘人全都退下。“特許肆爵三代不減,而按照官家口諭暗示,可能還要給大宗正加郡王,但不在此番武臣封王之列……”
“似乎又太重了。”林景默若有所思。
“是有些重,但也是有緣故的。”張浚認真解釋。“聽報信的人提及前線事跡,好像說趙不凡根本是為救鎮戎郡王曲端而死……禦營騎軍這次死傷慘重,曲端深受震動,甚至私下婉拒了賜纛的建議,曲端不要,連累著王德、王彥也不好有……而趙不凡又是宗室近支子弟,拿出來做榜樣也是應該的。”
話到這裡,張浚微微喟然:“我原以為大宗正家中會哀切過頭,但在他家中呆了一陣子,才曉得哀切歸哀切,卻也有幾分豪態……按照大宗正言語,國難至此,一朝了斷,死得其所,痛哉惜哉,哀哉壯哉……大丈夫,本就該如此的。”
林景默也不慣著對方,直接搖頭:“國家文武昌盛,各司其職,趙不凡死得其所,可相公身為西府總攬,若是事到如今還可惜不能仿效諸葛武侯的事情,便有些可笑了。”
“不說這些了。”張浚略顯尷尬,當即肅容。“林尚書這般晚了還來尋我,必然是有什麼言語教我吧?”
“也沒什麼具體言語,隻是今日秘閣值日,孤身下閣,心生感慨罷了。”
“何等感慨?”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林景默喟然以對。
張浚微微一怔,當即反笑:“不該是此等良辰美景,更與何人說嗎?十年辛苦,一朝競成,靖康之恥,一戰皆雪,便有些許犧牲不妥,終究是萬家燈火,千古奇功,且享且惜哉。”
“兼有之,看似自相矛盾,其實人之常情。”林景默也笑道。“就好像大宗正的哀哉壯哉一般,也好像今日秘閣中諸位對十八王爵鄙之慕之一般,都不矛盾的。”
“這倒也是。”張浚愈發輕鬆起來。“那到底什麼事情讓你這般‘陰晴圓缺’起來?”
“我在想一事。”林景默平靜做答,笑意不減。“相公,此戰之後,朝廷與官家該如何相處?”
張浚瞬間愕然,但立即搖頭:“朝廷即官家,官家即朝廷。”
“果真如此嗎?”林景默從容追問。“便是如此,耽誤權出兩處,君臣生分嗎?須知,對於官家,朝廷這裡既敬之、且懼之,也是不矛盾的。”
張浚一時無言。
話說,張德遠非常清楚,林景默有這個思慮實在是太尋常了,今天秘閣中很多事情都繞不開官家和東京這裡兩分的問題。而這個問題的本質在於,趙官家從巡視東南開始,已經連續數年未曾歸京,包括再往前數,早在之前多年屢次征伐期間,趙官家也常不在東京,所以政事便也多托付於兩府六部五監組成的這個秘閣。
甚至更進一步,大概是因為軍事需要難以分心,所以趙官家即便是在東京,也很少在特定問題外乾涉官僚係統。
於是乎,最高行政權力實際上形成兩分之勢已經很久了,今天關於兩河地區行政權、任命權、接收權的隱晦討論,包括部分人想往禦前跑,本質上也是這個問題。
當然,和許多人一直暗自擔心雙方會出齟齬不一樣,建炎十載,這種看似危險的體製其實一直運行妥當。
原因再簡單不過,首先東京這裡是從趙官家那裡拿到的權力授權,法理上就有張浚那句‘朝廷即官家,官家即朝廷’的基礎。除此之外,官家在外一直打勝仗,在內一直臥薪嘗膽,聲望卓著。
當然,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兵權在握,而且兵權越握越穩。
所以,東京官僚係統,也就是林景默口中的朝廷,在那位官家麵前,從內到外,從本質到表皮,毫無反抗能力,真就是‘朕給你的你才能拿’。
而獲鹿一戰後,完全可以想象,這種強勢怕是直接要延續到某位官家咽氣嗝屁為之了。
唯獨話又得繞回來,與此同時,官僚係統也都是一堆大活人,尋求權力以及尋求權力上的安全感更是理所當然的追求……君與臣,上與下,幾千年的花活,注定理不清的。
“林尚書,你我皆是官家心腹,而你更是官家近臣出身。”張浚沉默半晌,最終點出一個事實。
“但我們也是國家重臣。”林景默平靜以對。“身兼兩權,就更該居安思危,早一些為官家和朝廷做思量,以免將來再出亂子。”
“能出什麼亂子?”張浚還是有些不解。“白馬紹興之事,東南武林之會,不都妥當過去了嗎?官家威信在此。”
“此一時彼一時也。”林景默依然從容。“張相公……當年我等隨官家自八公山溯淮西行,當時我便想,當此之時,真亂世也,以後行事切不可拘於凡俗規矩,見到什麼離奇非常之事也不該動搖。今日聞獲鹿大勝,我同樣也隻有一個念頭,那便是,這天下果然要太平了……敢問相公,亂世與平世,可以相提並論嗎?之前那般行事,往後還能繼續嗎?”
“那該如何呢?”張浚沉默以對,同時也不免有些不安。
亂世之態,他張德遠可以憑借著趙官家心腹這個身份,成為官家在朝堂與都城內的代言人,順從官家心意來參與軍事日常,以至於從容與趙鼎分庭抗禮,可亂世將定呢?
“這麼多年了,相公怎麼還是這般糊塗?”林景默終於再度失笑。“官家連楊劉二位都要一力抬舉起來,難道是不念舊情、故作高深的那種天子嗎?何去何從,何妨坦誠一問?”
說著,這位戶部尚書直接起身拱手,儼然是告辭歸家了。
張浚也恍然而笑,並起身拱手:“不錯,今日多勞林尚書提醒了……我明日便在秘閣中推呂侍郎(呂祉)北向勞軍,順便請他替我給官家上一道‘密劄’。”
林景默微微頷首,直接告辭離去。
而張德遠也並未遠送,他回到後院一處二層小閣樓,微微看得東京城中那依然明顯的滿城燈火,稍微癡了一陣,這才轉回室內,鋪開筆墨,然後隔著紙張按住桌案,準備寫這篇密劄。
“官家。”
就在張浚轉回書房,提筆來寫密劄的時候,幾乎是同一時間,真定城內,一處寬敞院中,燈火之下,宴席之間,也有一人忽然按住身前幾案,卻又陡然起身。“臣有話要說!”
春風搖動暮色,見得此人起身,周圍在場的十多名‘王爺’無不色變,繼而肅然起來。
無他,這人正是今日宴會主賓,自後方趕來的工部尚書胡寅胡明仲……其人威名在外,尤其糾纏軍中極深,親王也好、郡王也罷,還是什麼其他近臣,真沒幾個不怵他的。
唯獨與秦王韓世忠並列主席側位的樞密院副使呂頤浩,依然好整以暇,不以為意。
“朕若說讓明仲有話明日再講,怕是明仲也不會聽的。”至於趙官家,其人在怔了一下,但還是搖了搖頭,並在席中笑對。“說吧……朕有準備。”
“謝過陛下。”胡寅肅然以對,然後出列拱手。“當先一事,官家此番封賞,難道沒有濫爵之嫌嗎?”
座中一時尷尬無聲,其中雖有人明顯有了些酒意,一度準備起身駁斥,但也被韓世忠等幾位親王給冷冷瞪住。
半晌,還是趙玖輕笑以對:“明仲想多了,河山興複,舊恥可雪,國家酬功,幾個王爵算什麼?”
胡寅當即搖頭:“好讓官家知道,自古功臣難養……今日諸王在此,似乎可以收斂一時,但將來居此功日久,必生驕慢之心,真到了生成禍患那一日,官家遲早還要下手親自拔除的,到時候反而有損君臣之恩遇。”
“說得好。”趙玖居然點頭認可,引得在座諸王一時緊張。“人心難測……想要君臣長久,實在是太難。”
聽到這裡,諸王皆有酒醒之意,隨即韓世忠帶頭,紛紛出列。
借著,還是這位秦王帶頭表態:“好教官家知道,官家這般神武,尚書這般警醒,誰敢難測……還請官家與尚書放寬心便是。”
胡寅懶得理會。
倒是趙玖看著身前諸王,笑意不減:“朕沒有借明仲言語敲打你們的意思,也沒必要,隻是單純感慨,因為有些事情怕真是免不了的……對功臣最妥當的唐太宗都免不了侯君集之事,咱們君臣又不是什麼天生的聖人,怎麼可能免俗?唯一能求得,不過是將來真出了事情,也還能做到唐太宗與侯君集那份上罷了。”
韓世忠如今是讀了書的,知道趙官家說的真情實意,反而不好反駁。
小小插曲,不值一哂,趙玖揮手示意眾人歸坐,然後再去看胡寅:“明仲,雖說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可因為將來可能的憂患現在就做出一些狹隘之事,也不是什麼明君所為吧?十八王爵已成定局,且皆功賞妥當,多言無益。”
“是。”胡寅居然沒有爭執,隻是繼續拱手。“官家,臣還有一事要問……以隨軍文士巡視春耕,自然是極妙的處置,但春耕之後呢?是不是要就勢讓他們接手查抄逆產、軍功授田之事?”
“不錯。”趙玖點頭以對。“不可以嗎?”
“不是不可以,但此舉將東京置於何地?”胡明仲問的直接。
趙玖終於蹙眉:“朕沒有無視東京兩府六部之意,但此間軍事未停,多繞這一層算什麼?而且,朕也不瞞胡卿,朕的確是有心要給軍中履曆的文士一個出身結果,河北之地也想清理的更徹底一些,並不原東京那邊牽扯進來,擠壓這邊過多。”
“若是這般,就事論事,倒也無妨。”胡寅愈發嚴肅。“但臣有一言……雖說官家常年遠離東京,國家實際上常年令出兩門,可東京兩府六部畢竟也是官家臣子,斷沒有內外親疏之分……今日軍事未停是實言,可天下大定也是明顯,當此之機,官家也該對東京諸臣稍作撫慰,以安人心。”
趙玖終於再笑:“明仲多慮了。”
“臣這次沒有多慮。”胡寅嚴肅異常。“河山將儘複,舊恥將儘雪,十年之功大成,這是天大的好事,是臣等平生之所願,臣路上聽到獲鹿大勝,夜裡抱著衾被落淚,坐起身來又失笑失態……彼時方悟何為‘漫卷詩書喜欲狂’……但走到獲鹿戰場便已經冷靜下來了。官家,天下並不是隻有雪恥之事的,亂世將定,平世將至,官家為天子,可曾想過將來太平時節該如何處事任人?”
趙玖點點頭,繼續含笑來問:“還有其他言語嗎?”
“有。”胡寅依舊嚴肅。“不管如何大勝,都不免使河北殘破零落,官家安撫春耕之後,又準備如何恢複兩河生產?還有軍事上的事情,進取燕雲,應當不難,可金國塞外尚有根基,若出塞遠征,又該如何平衡內外,不讓河北繼續被軍事拖累呢?難道指望一個東蒙古進取中京道,便能將女真人逼入絕境,然後按照官家的離間之策,自相殘殺嗎?”
聽到這裡,趙玖與一直沒吭聲的呂頤浩本能相顧,然後這位官家依然笑對:“你說的這些,朕都想過,朕也都可以給你一個說法。”
胡寅麵不改色。
“東京那裡,你不必憂慮,因為即便是天下太平,朕也準備繼續維持現狀,授權兩府六部與秘閣,替朕撫國。”趙玖從容相對。
“那官家又做什麼呢?”胡明仲依然較真。“難道還要去養十年魚,種十年桑嗎?”
“這恰好就是你另外一個問題的答案了。”趙玖輕鬆相對。“朕已經下定決心,每年農閒皆出河北,親自監督治理黃河……有多大富裕就用多大力氣,三年成,則三年;五年成,則五年;十年成,則十年……其他的事情,朕沒那個本事,也不必來找朕。”
胡寅驚愕一時,繼而沉默一時,他甚至有那麼一點慌亂……這個答案是他沒有想到的。
“至於說金國的事情。”趙玖依然從容。“朕可沒指望一個東蒙古便能如何,明仲既然來了,何妨隨朕多等幾日,咱們一邊勘探水土,一邊等消息……算算日子,再加上那邊對這裡的關注,也該得到消息動起來了。”
胡寅強壓心中種種亂緒,勉力一想,便恍然大悟,繼而由衷讚歎:“官家洞察千裡,大巧不工,委實妙策!”
趙玖坦然受之,然後舉杯示意左右,引得一頭霧水的韓世忠等人匆匆應和。
ps:大家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