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婉如恍惚想到許久以前,爹爹談論過的蔡王的奢靡,講述過的官家的艮嶽,還有兄長質問過的萬羊之費。隻是這一次東京的士民卻不像以往“苛刻”地“譏嘲”了——所有人都知道張太尉和那些帥臣一般是匡時救國的今之衛霍,貪財怎麼了?宋朝立國百年來軍中糜爛的傳言還少嗎?宋軍能戰難道不已經很難得了嗎?
她什麼表情都沒有,隻看了一會兒,便淡然地轉頭和使女說,回吧。
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白樂天說得再對不過了。她雇了幾個健壯小廝,又買了幾個女孩當使女,都是顛沛流離中混混沌沌被賣被騙的可憐人。她的宅院翻修了幾回,也越來越門高難進,她活成了正經女子都不屑的、風流文士又偏偏追捧的所謂花魁。昔日爹娘教過的詩書成了她的倚仗,身價見天兒一日日地漲。她穿時新的花樣,著貴重的衣料,戴精巧的配飾,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
東京恢複了舊熱鬨,也添了不少新熱鬨。今日含芳園裡有蹴鞠聯賽,明日據說那位曾經燒水洗衣的吳貴妃又寫了新篇目,後日據說又因為什麼白蛇傳引得佛道相爭。相熟的潘官人請她去五嶽觀看熱鬨,看了半日提起蘇東坡與琴操的問禪機鋒的舊事來。
“‘奴也不願苦從良,奴也不願樂從良,從今念佛往西方。’”宋婉如複述完傳說中琴操的話,搖著扇子微笑問道,“官人是想勸妾身從良嗎?”
潘官人一時口乾舌燥,盯著她結結巴巴地說:“某……某可以幫何娘子……”
讀書讀得多其實也不好啊,她索然無味地想,讀得多難免想得多。《天問》問了一百七十餘問,她似乎想問的更多。從良如何?不從良又如何?她怎麼就變成了“不良”了呢?她不知道自己未來將歸何處,也不知道自己活著到底有什麼意義。她開始頻繁地想到死,卻不再像從前那樣懷揣著決絕地淒厲,這個念頭如今隻能帶給她無限的悵惘。她想見爹娘兄弟,卻又不敢見,她怕爹娘會責怪她,更怕爹娘會心疼她,她在忌日時對著奠儀總想說一句“兒安莫念”,可她總是出不了聲,哭也哭不出來,隻是哽在心頭。
交遊的文士公子搖頭晃腦地讚歎這眉宇間的悵惘是美人多愁的楚楚風致,宋婉如也不辯駁,也沒有興致辯駁。聽說南歸的諸趙貴人也常哭得悲咽欲絕,大家不還隻是興致勃勃地琢磨在北有什麼醃臢事。她說好聽些是個女校書,說難聽點是所有人都能動口辱之的下賤人。在她眼裡自己和那些昔日從東京至兩河遍野的屍首都是煌煌新夢中注定要忘記的渣滓,唯一的分彆也就是一個無言泥銷骨,一個人間雪滿頭。
——不過安慰的是,至尊也免不了被嫌棄非議命運。兩位至尊呢,也是煌煌新夢要忘記的渣滓。
她已經很久不去琢磨這些官家相公了,她隻談風月。有人說呢,權且就當個樂子聽一聽,沒人說呢,她從邸報上看畢也就隻當解悶——邸報也是東京的新熱鬨,不好不看的。二聖南歸是個大事件,上至朱紫相公下至走卒販夫都在鬨哄哄地議論此事。對麵的潘官人家中頗有些門道,滔滔不絕地正說著所謂刑白馬以成紹興的事兒,又喋喋不休地講什麼攻滅偽齊宋金議和的是是非非。
宋婉如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麵上剪瞳含笑,內裡卻隻覺得遙遠漠然,甚至有些“早知如此”的心思。話再冠冕震悚有怎麼樣呢?兩位官家好端端這個宮那個寺地養著,不就是被養的被養人的說幾句罷了。
潘官人激動地甩著袖子:“官家還說——”
“——二聖是什麼東西!”樓下一個聲音說道,語氣之篤定,仿佛在說什麼顯而易見的真理,“官家確實是這麼說的……但難道有什麼不對嗎?!”
樓上的潘官人驚愕難言。
宋婉如怔了一怔,饒有興趣地微微傾身,看著說話的那高壯的少年偕同伴昂然走出後,注意著潘官人的神色溫和問道:“官人認得那人麼?”
潘官人盯著那同伴,狠狠搖了搖頭。隨後又解釋說什麼官家怨憤原是正常、也顯而易見,隻是不免讓無知幸進之人誤會,而且官家對兩位太後北國一行頗多隱晦也有不滿雲雲。
宋婉如啞然失笑。對麵賣弄的小官人立時閉口問她笑什麼,她搖了搖頭沒解釋。太可笑了,她覺得太滑稽了,該記的不記,倒是把金銀幾百錠的清白記掛的緊。隻是如今她也不知道是自己魔怔了還是世道瘋癲了,和都議了,二聖也南歸了,像她這般拗著沉在噩夢中不醒的、反反複複地翻看舊傷爛痕的仿佛也幾乎沒有了。
約摸是自己魔怔了吧。魔怔就魔怔,不瘋魔不成活,她還得活著啊。
建炎五年對東京人來說勉勉強強可以說個“今年無戰事”,隻是幾年來難得閒下,咄咄怪事越發多起來。中秋將近,人都說官家與相公們要嶽台大祭,甚至於有人說祭祀的不隻是那些有名的氣節名臣,黎民百姓也有。使女和她說這話的時候,她猶在要信不信的兩可之間,卻倒是迎麵撞上了皇城司盤查金人奸細。她透著屏風看著誠惶誠恐的正店管事,隻是很快,她卻也失色難言了。
——私伎多少?金人兵禍牽累者多少?係義民親屬者多少?
“娘子,”使女惴惴不安地問道,“不會有禍事罷?莫非以此行失節低賤,不許義民親屬操此業麼?”
她撿來的這個十歲使女,也曾過著河北小戶人家的清貧安樂的日子呐!
宋婉如給不出答案,她隻能默然不語。
日子一晃就到了中秋,使女年紀小,磨著磨著要去看熱鬨。熏香,施粉,挽髻,穿衣,這是她安身立命的倚仗,一時一刻也沒法子鬆懈。嶽台附近人頭湧動,汴京上下幾乎傾城而出。數百太學生與武學學子分列各處引導,四處都是興奮的嗡嗡聲,這個說不見祭壇、牌位,那個說官家離得遠也瞧不真切。過了一陣煙花爆竹似的一點點動靜,又是一眾哄笑。
震動從一聲悶雷般的巨響開始。
宋婉如望著兵馬一列一列地將金人舊頭盔壘起,盔甲、兵刃、旗幟也一個一個堆疊成山,她身旁兩河逃難來的使女和小廝忍不住與周圍痛哭起來。金人可以戰而勝之,金人終於可以戰而勝之了。也許其中一個頭盔便曾是殺戮父兄的金人遺物,也許其中一個盔甲便是自淩辱母姊的金人身上剝下。宋婉如聽見使女帶著哭腔問她,娘子,我爹爹報仇了對不對?官家替我爹爹報仇了對不對?
她說不出話,她望見遠處嶽台上開始起身肅立的君臣顯貴,她失神地盯著那個空白大木牌,還有一個又一個寫著地名的木牌。
宋婉如開始往前擠,試圖穿過摩肩接踵的人流。
一個又一個的木牌送將過去,源源不斷的鐵流從此處運到遠方。宋婉如眼睛死死地盯著木牌上的名字,耳邊奇異般的逐漸安靜下來,可她什麼都顧不得了,她隻能聽見自己心底急切地重複那些木牌名字的聲音,愈來愈大,愈來愈大。
張……王……趙……李……劉……宋……
劉……宋……!
宋婉如霍然回頭,四周一望,喊住了其中有些麵熟的兩個年輕人。她來不及細想為什麼自己居然會覺得有些麵熟,更無暇去注意那個年輕人為什麼神情不對滿麵通紅。她匆匆忙忙地掃了兩人胸牌上“王中孚”與“吳益”五字,微微一福開口問道:“見過小王舍人,見過小吳舍人……妾身唐突,能否讓妾身過到那邊去?”
那高大年長些的小王舍人亮出一張巨掌虛推一下,宋婉如下意識避了避,聽他一本正經地說道:“依今日規矩,不可以!”話音剛落,那麵白俊逸的少年舍人也正色加了一句“小娘子若想去,自從後麵繞出去,轉一圈便是,卻不可亂了規矩。”
規矩!規矩!
宋婉如幾近咬牙喝問,娘溫柔地講“規矩誠設,不可欺以方圜”的聲音陡然至耳。她回頭瞥了眼牌位行進隊列,一麵直接拽住王中孚的巨掌,從袖中將裹著手帕的白玉簪塞入對方手中。她甚至都來不及分辨自己到底塞了什麼,隻是哀聲道:“且請兩位小舍人行行好,妾身剛才約莫看到其中有木牌寫著我哥哥名字一般,眼瞅著便要過去了……”
那兩位年輕舍人對視一眼,卻是直接單手掙脫對方,並將首飾擲給了身後的使女,然後依舊負手而立,嚴肅拒絕,旁邊那少年依舊鸚鵡似的重複了一聲。
規矩!規矩!
數年來宋婉如從來都沒有如此激動失態過,兄長和哥哥的牌位眼瞅著便要過去,她不過隔著幾步之遠,卻似乎永遠觸及不至。她幾乎要哭出來的時候,那二人卻各自後退一步,然後齊齊背過身去,其中那位高大年長的還順便攬著兩個執勤士卒一起後退了半步。
宋婉如來不及道謝便奪路而走。她匆匆追著那名字一模一樣的木牌,一路追一路呼喊。漸漸的她被人堵住了,密密麻麻的木牌被軍士們放在一起,周圍是尾隨追來的士庶忍不住的哭聲。
嶽台之上的官家文武開始祭祀,接著有人開始嘈雜,將官家的話一句一句地傳下來。一片嗚咽聲中,宋婉如眼前的世界開始濛瀧,開始劇烈搖晃,她再也看不清那木牌上的字了,那些密密麻麻的木牌在眼中開始扭曲、變異,變成了熟悉的一顰一笑。
——“其一,宋金之國戰,我等宋人護國安民、抗擊侵略,是正非偏!是義非暴!”
她終於忍不住開始哭。
她開始哭曾經伯伯哥哥死訊傳來時沒有掉下的眼淚,哭她連屍首都沒法子埋,衣冠也無處尋。
她哭她自己為什麼那時隻顧著恨,隻顧著鑽進自己的悲淒中不出來,為什麼沒有想著對自己、對他再好一點。
她哭她自己是個花魁還不認命、還要在午夜夢回的時候念自己是清白人家的女兒,哭她再也不敢承認的姓氏。
她哭爹娘兄弟就這麼接二連三的離開了自己,她卻連個傾訴的人都沒有,舉目四望煢煢孑立,她哭她為什麼還在恨,恨為什麼有人能安然自在地懷念所謂的豐亨豫大。
——“其二,此戰自宣和七年起,至建炎五年,經曆七載,大宋雖死傷無數,且仍亡地千裡,但終究會是宋勝金敗!”
她哭的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無所顧忌,越來越撕心裂肺。
她哭她曾經深愛的汴京城就這麼在金人的鐵蹄下傾覆破敗,那些童年記憶中的繁華永遠地逝去。
她哭她自己有了錢卻再也吃不到的香糖果子,哭她曾經不敢睡去、不敢出聲地臥在地上看著兄長一步步倒下的日日夜夜。
她哭她那麼愛漂亮愛乾淨的一個人幾次死裡逃生,哭她自己活成了孤魂野鬼。她哭她自己有親皆亡去無家問死生,哭自己曾經一宿一宿地夢累累的白骨和無法瞑目的頭顱。
——“其三,千難萬阻,此心不改,不搗黃龍,誓不罷休!此言與天下共勉之!”
她氣噎欲絕,再也支持不住地跪在地上,靖康以來憋悶在心頭的淚洶湧而出。
她在模糊的淚眼中看見了自己像無數次想象的那樣跪在爹娘麵前,爹娘笑吟吟地為她及笄取字。她看見自己一身紅嫁衣,兄長將她送上花轎,粉雕玉琢的弟弟在追著轎馬跑。
她的手死死地捏著上好的絲帕,仿佛曾經的她捏著爹爹的胡髯、娘的青絲、兄長的衣袖、弟弟的小手,捏著爹爹買給她的《論語》、娘叫兄長抄給她的《詩品》。
她在自己的哭聲中仿佛聽見兄長登科及第、簪花遊街的歡呼,聽見爹娘剪燭的喁喁私語,聽見爹爹教她寫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聽見娘教她讀君賢臣忠、父慈子孝、兄友弟恭、郎情妾意。
她哭她永遠救不活的親人、追不回的過往,她哭她活了十七年,一半的時間在學爹娘教她的忠君愛國、道德仁義,一半的時間在恨君君臣臣、舍生取義。
“何娘子。”
“……何娘子?”
她抬起頭,扶著使女站起身,那是相熟的一個年輕小官人在喚她。宋婉如勉勉強強地拭了淚,聽見他勸解道:“何娘子不是本地人嗎……這些大都是堯山戰中犧牲的關西人,娘子不必難過,大約……大約隻是重名。”
隻是重名。
隻是重名啊。
宋婉如拍了拍紅著眼圈怒目而視的小使女,溫和地謝過他的勸解。她沒有參與接下來的什麼法會祭祀,筋疲力儘地離開了這裡。使女猶然忿忿,待人少後又忍不住問她為什麼沒有生氣。
為什麼呢?宋婉如笑了笑,因為她知道自己幾年來鬱鬱寡歡的其實是在等什麼了,她等待的終於已經等到了。
——立心立命,繼絕學而開太平,不正是滿堂朱紫貴讀聖賢書的意義嗎?未來之事須年輕的官家帶著滿朝文武去做,年輕官家能如此祭,以後世道自當越來越好的罷。
宋婉如說這話的時候,使女驚異地看見她露出懷念的微笑神色。這種神色她從來都沒有見過,她隻見過自家娘子望著窗外的疏竹時微蹙的眉宇,低頭研墨時怔然的神色,還有哪怕是言笑晏晏也總拂不去的哀愁。
使女曾經總覺得娘子像是西遊裡下凡的仙女,仿佛隔得很遠,似是隨時便要離開一般。使女懵懵然沒有聽懂娘子究竟說的是什麼,卻從這一笑中忽然眼眶一熱,險些又落下淚來。她匆匆忙忙地揉了揉眼,勉強逃避也似地伸手遞出一物,是那支白玉簪:“方才那位高大的舍人扔回來的。”
宋婉如怔了一怔,恍然回頭,自然隻是見到了看過嶽台大祭後興奮的的行人。使女捏著玉簪碎碎叨叨地說道:“那舍人好不高大,奴家曾見過延安郡王,卻是隻麵皮比他老些。想那延安郡王是一頓須吃三頭牛、能倒拔楊柳的人物,怪道那舍人能把那兩個人挾著……”
“挾著?”
“確係是挾著,方才娘子未注意,奴家卻瞧得分明……”
使女看見娘子瞧過來,一雙秋水似的剪瞳滿是揶揄,才訕訕地住了口。宋婉如想她講的“三頭牛”有些噱意,轉而又隨之想起那人的麵容來。
王中孚。
宋婉如輕輕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王中孚。她想起爹爹曾經給她講《易》,點著《易·雜卦傳》中的“中孚信也”說“切記切記”。中孚中孚,聽說今日站在彼處的都是太學生與武學生,起這樣名字的人想來家中父祖當通文墨罷。隻是自己怎麼慌亂之間倒是把這支玉簪子遞了出去。
宋婉如再想起那個匆匆一麵的小舍人已經是幾年以後的事情了。中秋大祭之後,先前已有風聲的官伎開釋的事兒有司便開始落實了下來,熟客來訪,問她在不在此之列。這種事都是一朝入籍容易出籍難,但宋婉如答,在的。
熟客是什麼心思很好猜。在美人麵前,自詡風流的才子們大抵都有一種奇特的心理,很有來一場“邂逅相遇,與子偕臧”的欲望。隻是風月場上的美人們也總有暮去朝來顏色故的惶恐,五陵年少的纏頭就是安身立命的根,多少年來也隻會從五陵年少處爭纏頭。覓得良人把自己再賣一次,是這群明日黃花們最後一筆劃算買賣。不然呢?還能如何呢?
——還能效琴操,醒黃粱,看破世事生沉夢一場。
宋婉如沒有出家的念頭。脫了籍的女子往往容易操持就業,大抵從良與否都容易從火山又跳進新的苦海,反而不如與文人墨客酬和往來更痛快。官家鼓勵婦女拋頭露麵,她不需為大小官人侍宴助興了,深居簡出地像個不理俗世的居士,教風月子弟愈加不易見到真容,愈是拜帖倍增。
她倒覺得有一點好笑。
她越來越喜歡逛汴京城,或者在酒樓上臨窗坐上一日,眺望著熱熱鬨鬨的人間。從前好多事兒其實已經記不清楚了,有時覺得羊頭賣的味道與舊時仿佛,有時似乎又不像,疑心自己原是記錯了。小使女心思傻愣愣地問東問西,倒是她雇的些個小廝很為她的“畢生大事”操心。
宋婉如逗他:“你倒是什麼時候娶渾家呢?”
小廝支支吾吾,眼神往使女的身上飄。小使女嘰嘰喳喳地附和道:“是啊是啊,到時候我要吃你喜酒。”
小廝漲紅臉,一口氣悶在胸口。
男婚女嫁,好像是天經地義的事兒,她其實也隻是不願將就。她的積蓄還是足以過一輩子的,隻要沒有橫生波折——大概這也是為什麼那些姊妹重操舊業的緣故吧,脫了官籍又成了私伎。放肆一回,等過不下去再說吧,宋婉如這麼對自己說。而且不獨她放肆,有時她覺得傳言中的官家也挺肆意的。
——怎麼偏偏肆意的官家便成了中興之主呢?
春去秋來,時間過得飛快。國朝百年事也忽然一下了了,西夏被收複了。這不是宋婉如從邸報上得知的消息,她知道這事兒的時候在五嶽觀。那個士子在五嶽觀大聲嚷嚷的時候,整觀中的人幾乎都沸騰了起來。
宋婉如轉頭和迷茫又興奮的使女說:“一雪靖康恥有望了啊。”
她麵前隔著帷紗,隻是熟悉的人依舊能認出來。這話本不經意,旁邊有人卻是聽見了謔道:“商女也知亡國恨呐?”
宋婉如轉頭看去,原是她做花魁傍著的正店一常客,也是同行一位姊妹的“貼心人”。她笑了笑,頷首也沒分辯,隻是轉身離去。
使女問她什麼是商女,她停頓了一下答道:“就和我一樣的女子吧,幸存的人。”
使女想了想,睜大眼睛說:“奴家也是幸存的人。“
潘小官人還是沒有放棄——叫小官人也不合時宜,建炎十年了,他也不是當初那個未及弱冠的少年郎。宋律恤女戶,宋婉如脫籍後設法開了一家茶館,還是托嫁了班值的乾姊姊和這位潘官人才難得在偌大東京城中無人陰奪的。她不好請人家吃閉門羹,抱著琴問他:“黃中宮調多好樂,你要聽什麼?”
潘官人半晌說:“為什麼不是從前常彈的《青玉案》?”
“從前奏曲是為生計,如今是贈友,贈友則需合時宜。”“宋婉如手一撫撥出昂揚前調來,按著弦說道,“將士北征,《四塞清》正合時宜。”
潘官人沉鬱地看著她不說話。宋婉如含笑歎了口氣:“你送來的節禮我快回不起了——令正很寬厚,是很好的人呐。”
“隻是想知道娘子到底屬意什麼樣的……總不至於真孤獨一世吧。”
孤獨一世嗎?也許吧,她已經二十多了,不再是小娘子了。
東方千餘騎,夫婿居上頭。何用識夫婿?白馬從驪駒。
如今東京城中的人提起軍漢不再是“賊配軍”了,自家千嬌百媚的女孩兒能嫁給讀書人自是好的,若是嫁給廝殺漢仿佛也不是不可以。君不見如今有名的虞官人當初不也是中了探花才娶了張太尉的千金做渾家的嗎?又有人講,現在進不了太學進武學也是好的,自家七姑的八姨夫須是個在官家前得用的,人家可說了,那個武學出生在官家身邊當班值的王什麼富,後來改了名直接跟著韓太尉當了領兵的將軍,這次北伐估計也在呢!
茶館裡的閒漢們異口同聲:“哇!”
宋婉如忽然記起那個高壯又彬彬有禮的舍人來。她聽著樓下茶館的動靜,問旁邊的使女:“你還記不記得建炎五年中秋嶽台大祭時咱們遇見的那個舍人?很高大的那個?”
已經成了小廝渾家的使女茫然地搖搖頭。宋婉如望著自己麵前飽蘸濃墨寫下的“王中孚”三個字,歎了口氣,她也基本忘了他的長相了。
隻是記著是一個一眼就能讓人想起《陌上桑》的男子。
她越來越喜歡戴著帷帽和使女小廝慢慢地逛汴京城,或者在茶館樓上坐上一日,眺望傾聽著熱熱鬨鬨的人間。汴京裡不少人都知道,這家小小茶館原是一脫籍的花魁開的,若是有幸呢,還能聽人在樓上撫琴吹簫,若是再有幸呢,吃到親泡的茶也不是不可能。哪怕到了大舉北伐的時候,也依然祥和的熱熱鬨鬨。
官家北伐時其實汴京最初也是一片兵荒馬亂的。大商賈試圖哄抬物價、謠言日囂塵上等種種怪象都是常態,宋婉如頭兩個月被茶館喧囂擾得無心撫琴,且遭了明麵上兩次皇城司的查探,隨後有一日晚點燭讀書時,親眼見城中火光衝天。
宋婉如難得慌措了一宿,後來聽聞官家就在城外不動如山,相公們也迅速解決了之後,才恍然發現東京果然是承平太久了。
——如今也輪到我們主動北伐了嗎?若畢功於此役,是不是就徹底將迎來太平盛世了啊?
事實也確實是這樣。一日三驚的時候很快就過去了,邸報上的喜訊出現之頻,乃至於尋常都引不了市井議論。到了年關,汴京一如既往的熱鬨起來。接連不斷的進軍捷報、元城和太原兩城在除夕一日而下……同意不同意北伐的,幾乎所有人都在說,官家是真正漢武唐宗一般的人物,是天生異象的真龍。
從前好多事兒宋婉如其實已經記不清楚了。就像有時覺得羊頭賣的味道與舊時仿佛,有時似乎又不像,疑心自己原是記錯了,眼前繁華的汴京也慢慢地覆蓋了她曾經的記憶。聽說過有人為官家寫過東京舊夢的書,她倒也在閒暇時發過興頭想敘敘今朝,隻是刪易其稿無數,平定金國後也沒能寫出來——值得寫的太多,想補敘又想刪減的也太多。
相國寺大開齋會,她和相約前來的乾姊姊提及此事的時候,姊姊還在莞爾:“你思緒樊然淆亂,莫不是有了彆個值得思量的事故?”
她們站的地方正是大殿朵廊,遠處僧人經文誦念之聲悠然琅琅,近處遊玩參會的士女老少笑語盈耳。宋婉如望著兩側精雕細琢的樓殿人物,悠然想起從前爹爹抱著她來此參與齋會的時候,指著壁畫上翩躚的女子打趣說她待以後長成窈窕淑女,不知有哪家幸運的兒郎能得享大福。
當時她年紀還小,卻已經讀過詩經,滿麵飛紅地鑽到娘的懷裡,聽見身後的兄長接著笑道:“一定須是騎著高頭大馬、氣宇軒昂的君子,才能叫吾家婉如清揚的娘子看上啊——”
“娘子——”
她恍然回頭,昔日兄長和爹爹站立的地方正站著一位氣宇軒昂的男子,數年前的匆匆一麵於今驀然重疊,也同樣的滿麵通紅、神色慌亂。
“這位娘子,敢問芳名……呃,”他衝口而出,又隨即發現自己的唐突了似的匆匆改口,“不是,某……”
二十餘載紛擾的過往如煙飄然而去,她一雙清淩淩的眼眸看過來,沉澱著天姿動人的清麗、覽書閱世的安然、明心見性的澄澈。隻是佇立在彼處喧嚷熱烈的人群中,便仿佛穿透了那些靡麗的、汙濁的、混沌的、淒惻的、平和的時光,驚豔得像是一幅盛世美人的畫。
幾近花信年華的她忽然像個情竇初開的少女一般,隔著帷紗竟陡然感到了久違的羞怯、慌亂與欣然——
“宋婉如。”
她站在汴京城旖旎祥和的太平光景中,輕聲說道,“妾姓宋,名婉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