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佑沒有問,七八來歲的她甚至沒有露出惶恐害怕的端倪,因為這是爹爹的決定,爹爹是救她回來的官家。她是長姊,要當最符合公主閨範的爹爹的大女郎。但是很快,佛佑擔憂的事又來一件,她立刻就顧不上這頭了。
失節。
這事兒其實一直都有人說。為帝者虜,為臣者降,為妻者辱,這些當死的沒死,又被接了回來,本就受人嘀咕。唯獨她與神佑去時一兩歲,返時不過五歲,生母大娘娘、薑娘娘又都薨於北,無人敢嘀咕官家的女兒。
可是這一回,佛佑卻聽見人說,爹爹是不滿的。
二聖致天下如此還能被恭恭敬敬地當做牌坊,世家望族不過賓客似的在金國待了半年就是忠貞國士,妃嬪公主們錦衣玉食,被俘虜也起碼能勉強活下來度日,歸來後好吃好喝大房子,連伺候的人都一應俱全。
而那些百姓呢?男丁被殺,婦女被辱,多少衣食無憂的孩童失怙後成了乞兒,多少闔門俱喪的女子成了妓子,多少白發人眼睜睜地看著子孫死在眼前……憑什麼啊?君父是趙家百來人的君父嗎?是宗室皇族、仕宦名門的君父嗎?紹興中興,是黎民蒼生的君父啊!
那些啼哭不止的南歸妃妾有什麼可哀怨的呢?她佛佑、神佑眼睜睜地看著母姊被辱,有什麼資格被憐惜呢?
佛佑不知道,佛佑終於忍不住了。她不顧宮人的攔阻,厲聲叫馮二官把她帶到爹爹射箭的地方。她對著滿麵愕然的爹爹淚流不止,斷斷續續地說對不起。
——對不起,我是不是早該死在北方的。
話裡的感情七分真三分假,她惶恐是真的惶恐,恨也是真的恨。
佛佑第一次發現她是真的會恨的。她當著諸班值和沒來得及退的近臣問爹爹,什麼才是對的?三四歲、七八歲的龍子鳳孫們自殺是不是才能稱善?大娘娘、薑娘娘她們是不是一開始就自儘才算完美?是不是二聖諸王那後院裡當金絲雀豢養的數千女子既要婉轉悅媚於上、還得粗茶淡飯為國出力才能被同情?究竟需慘烈到何種地步,才能被人毫無芥蒂地憐惜?
爹爹大怒,後來藍大官整肅了大內宮人,楊統製查訪了流言。
佛佑最後問爹爹:“您會不要我和二姐嗎?”
爹爹俯身摸著她的發髻,微微歎了口氣說:“怎麼會不要呢。”
她那一瞬間想起哀切淒惻的大姊姊,淚水無聲卻洶湧地掉了下來。
自那以後,佛佑便愈發像閨範閫則裡那些美好的辭藻一般。她和神佑都能敏感地體貼到彆人的情緒,而神佑隻是小心翼翼地內斂避開,她卻試探著利用。她更喜歡大媽媽和吳娘娘,但也逐漸能聽韋媽媽和潘娘娘閒話一下午,仿佛很感興趣似的。
而後,她還見到了傳說中的嶽雲。
宮內的娘娘、傅姆們大抵是不同意的,班值近臣們也是欲言又止的表情,可爹爹說無妨,佛佑便和嶽雲相處了一下午。她曾問過爹爹,爹爹猶豫了好長時間,說他可靠有武藝。
但是佛佑見了後,覺得有點憨。
見嶽雲一麵並不容易,其父常年征戰在外。第一次見嶽雲的時候還是在年關,彼時佛佑已經不止七八歲了。
佛佑其實隱約有些忐忑的,於是她便特地到爹爹常呆著的那個亭子去等他。爹爹並不禁她們去哪裡,於是亭子處便是佛佑最想來的地方,無數次她曾借著玩樂悄悄繞到附近,遠遠地望著爹爹與相公們說話、行事。
這叫嶽雲的人並不像佛佑想象中的那般高大。佛佑其實是見過那幾位頂有名的帥臣的,雖然分不清哪位才是被爹爹賜了“精忠報國”的,也沒法照著潘娘娘說的找最年輕的那位——看去都那般厲害威猛。而嶽雲也隻是身量略略矮了些,一般的精壯,一般曬得麥色。
他比起吳娘娘家的子侄來,確實少了令女孩心折的俊逸倜儻,但佛佑不在乎。
這是爹爹選的。
佛佑看著他比自己還忐忑,低著頭,仿佛未來渾家的臉長在地上似的。她笑了一笑,細聲細氣地請他上座,用茶,不著痕跡地引他說話。佛佑不知道是這位嶽小都頭太憨,還是畏懼她的爹爹是趙官家,她第一次覺得自己好像感受到了爹爹坐在這裡的感受。
……不過好像哪裡又不一樣。
其實他們攏共也沒說多長時間,臨走時,佛佑款款還了禮,看著嶽雲那麥色臉上居然泛出薄紅來。真稀奇,她目送著嶽雲的背影,偏頭問她身邊最耿直呆愣的小宮人自己臉紅未,那宮人直愣愣地答:“沒有。”
她忽然心頭一跳,那些風月傳奇、詩詞歌賦裡都說嬌俏俏的小娘子凡是見著郎君都要臉紅的。可是,她再如何也沒法生生地叫粉麵生霞啊?她還是那個符合期望的大公主嗎?
可是,未來的駙馬郎也不是風流瀟灑的琢玉郎呢。
“他似個呆頭鵝一般,”佛佑對興致勃勃的爹爹說,“卻恁是黑壯。”
“你喜歡嗎?”
佛佑心想,喜歡是要“為誰風露立中宵”的,可她還掛念著爹爹的喜愛,神佑的情緒,還記著沒看完的漢書,沒聽完的西遊……值得她“立中宵”的事兒好多著呢!
於是她選擇了一個最穩妥的答案,她甜甜地說:“我喜歡爹爹。”
爹爹又露出了那個熟悉的複雜的神色,完全迥異於對宜佑的純粹的歡喜,不過大體上是好的。
佛佑現在已經很少對宜佑生出抗拒來,她已經為自己找到了一個好的定位:長姊。所以她不會像神佑那般脆弱,至今還會因為曾經的噩夢而畏懼陌生內侍的靠近,也不會像宜佑讓人操心,時不時就聽見傅母、娘娘們無可奈何地哄聲。她會溫柔地陪還懵然不知的弟弟們,會撫慰宜佑和神佑,她甚至會在忍無可忍的時候婉轉提醒潘娘娘不要犯渾。
但她該如何對“駙馬”呢?所有人都說那位賜了“精忠報國”的,是爹爹頂頂信任青睞的,是鞭笞金人的帥臣。佛佑想,那麼爹爹大抵也希望她和這位駙馬好好的罷。
她讀詩詞,晏相的詞裡寫“欲寄彩箋兼尺素”,她也想寫尺素書,好多人都給爹爹寄“尺素書”。佛佑問潘、吳娘娘,娘娘都是大驚失色,於是她乍著膽子問爹爹,爹爹同意了。
還是爹爹好,佛佑提筆的時候如是想。她其實沒有好多要說的,搦管凝神了半日,隻是略略講了爹爹帶她姊妹三個去宮外看的熱鬨,然後要嶽雲給她講講戰事,講講他最近的趣事兒。第一封回信是和他父親的密劄一同寄來的,佛佑讀完拿給爹爹瞧,爹爹饒有興致地點評了一句:“和他爹的密劄仿佛。”
漸漸地,嶽雲似乎也放開了,講的事兒也越來越多,越來越瑣碎。有時佛佑不免的有些驚奇,又有些懷疑——真的嗎,彆是大話哄我的罷?不過不要緊,憨愣的呆鵝頂多也不過將他爹的棍棒換成了斥責,這事兒她一問爹爹便曉得,回信隻作不知。
佛佑知道,嶽雲最想上戰場,像他爹爹一樣,也能帶著一麵大纛穿大內跨禦街而歸。
她沒有“可憐河邊無定骨,猶是春閨夢裡人”的心情,也不可能“悔教夫婿覓封侯”。佛佑見過太多的白骨,目睹了太多的死相。神佑把噩夢化作了經年累月的內斂和善感,而她將噩夢化作了仇恨,一筆一畫地刻在骨髓裡。大娘娘、薑娘娘、大姊姊……每一個人都是骨裡的一筆血痕。
建炎九年秋,於時為陰肅殺為心。爹爹又離京親征了,嶽雲來信說他也會隨父從軍殺金人。
佛佑回信說,大善。
東京很快變得寒冷,遠方的消息亂糟糟地傳進宮,大媽媽和娘娘都不許再出宮耍去。不去便不去罷,佛佑給神佑讀光武帝紀,讀郭子儀列傳,神佑總是擁著手爐,慢慢地隨著她的聲音安然入睡。然後佛佑便會叫宮人拿著蠟燭去桌邊,她會一直讀到深夜,然後將不懂的挑出來,寫信問爹爹一遍,再問嶽雲一遍。
戰事太忙,回信並不頻繁。第一封還在深秋霜重時節,第二封已經過了年關。那是佛佑第一次收到那麼長的信,嶽雲給她講了自己如何殺敵,講了他按張統製將兵馬交與大馬勺時,攔在麵前的金人好不曉事……最後,他又詳詳細細地給她形容,那天雷般轟隆傾覆一座城的神威,嶽雲在紙上寫,他們殺了好多金人,還俘虜了金人大官的家眷。
佛佑後來已經記不清自己是怎麼回複的了,但她記得自己寫完時,才恍然驚覺眼睛已經酸澀得睜不開了。她講了枯瘦的大娘娘,溫柔的薑娘娘,那些絕望死去的姑姑姊姊們,沿途跋涉時屍骨累道的景象,還有那些凶惡獸性的金人漢子。她不知道敘述了多少,但收到的回複很簡短。
應祥說,我幫你報仇,直踏燕京而歸。
沒有像自以為是的人以為她無知拐著彎打聽貴女在北的情狀,也沒有隔靴搔癢地同情安慰她這個受了苦的“弱質女流”,更不像南歸的貴女們相憐相悲。佛佑覺得痛快,她對著信又想哭又想笑,最後她發現自己流不出淚來,但不是哀戚絕望。
惶恐飄零幾多年,佛佑終於覺得安心,覺得暢快。終於有人把那些隻視作是該報的血海深仇,終於有人能讓她痛痛快快地說出記憶裡震怖的日日夜夜,終於有人可以讓她暢所欲言的時候,不必擔心會不會被厭憎,會不會被可憐,會不會讓大娘娘和大姊姊被用齷齪下流的想法揣度。那些致大娘娘於死地的人終於能體味到昔年的惶恐與絕望,終於有人能代替她再踏上北國故地,以王師征服的身份。
她終於敢在夢見大娘娘的時候,高高興興地告訴她:爹爹來報仇了,佛佑也有良人了。
凡此種種,皆為過往,歲已複始,我為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