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則,白日倉皇逃命、夜裡又難安寢的這些時日,兀術一直反複地四顧著朝廷上下,在思索這個問題,但越思索卻越是百思不得其解。隻得用“既生瑜、何生亮”,英雄總為英雄折來自我寬解。
若是兀術的這番問題,讓趙官家聽到,許是要嗤笑好一陣。
趙玖會告訴兀術,答案不在他四顧左右的朝廷,亦不在那昔日的“皇帝寨”、而今的上京會寧府裡。真正的答案在兀術不屑一顧的腳下,在他腳下踏著的這片被鮮血染紅又染黑的土地和地裡曆曆的黎民白骨上。答案在女真人熟視無睹的被屠城、被戰火殺戮的千萬漢人從鮮血裡浸染出的憤怒,與生民哀嚎的咆哮仇恨裡。
兀術瞧不見的是這股無形的人心力量。實則不光是兀術,趙玖的朝廷裡大多數人也時常看不見這柔弱的力量。
但趙玖卻深知,它或許會被一次次打散化作哀怨涕泣,但卻不會消失。而是永遠在最卑賤的泥地裡、在最柔弱的泥腿子的心底生長。他們也會恨會愛會哭會笑,這力量隔個幾年、幾十年或幾百年,便會頑強從潮濕乾涸的黃土黑地裡長出來。上麵的人,如兀術、如他趙玖的大臣公卿們,或許會忘卻了那些鮮血,或許會不屑說,黔首可愚之不可知之。但趙玖畢竟不同,他畢竟不是個錦鍛婦人之手養大的趙氏庶子,他昔日也是自泥裡長出來的。
但拿這種問題來問兀術無疑是可笑的。兀術畢竟隻是個蠻族部落出生的貴族,從生來到十五歲隨著父親阿骨打從軍反遼起,看到的便是部落中的薩滿將人頭骨做成酒器的樣子。兀術的名字在女真語裡也是頭顱的意思。他的世界裡,人要麼是兩腳羊奴隸,要麼是狼主子。
然則狼終究是要吃肉的。也是以,狼永遠是看不到肉的。
今天白日裡,兀術匆忙把年少的國主推上馬背時候,卻聽見合剌醉醺醺,痛哭流涕地道:“皇叔,大金可是要亡了……”竟是幾乎摔下馬來。現在夜半想來,更是讓人心寒。
這竟是他們的國主。他本該是阿骨打的嫡孫,該是驕傲的天狼之子,可竟說出了:“大金再也不能南伐了”的話語。
兀術好生後悔,倘使當初不曾殺宗翰,教那大金戰神還活著,豈有今日狼狽,又豈容漢人在戰場上的囂張。
他下飛書說以三萬金懸賞那韓嶽吳張的頭顱,哪知道嶽飛聽說,卻張榜道“三貫錢買金兀術之頭顱”。兀術一時間覺得四周所有人都在打量他的脖頸,不由得走到哪裡都握緊了佩刀。
夜深了,兀術又勉強合上眼,夢裡模模糊糊地,他再度看見自己意氣風發宣稱“搜山檢海畢”,燒掉杭州城,帶著滿載而歸的金銀財寶,打道回會寧府。然則,夢裡的意氣風發沒有多久,迅速又變了,好似非要映照著慘淡兵敗的現實。
他先是夢見了韓世忠將他狠狠地追殺,大小吳又在荊襄之地破了鐵浮屠,然後是嶽飛……然後,是在嶽飛手裡一次、又一次,再一次的折戟敗仗,從郾城到潁昌、到朱仙鎮……任憑兀術使勁渾身竭力周旋,再敗再戰,又再戰再敗。現實中喘不過氣的苦難像是穿透了夢境……兀術驚恐地張開銅陵般的眼睛。他猛地坐起來,披上了白衣袍。下意識伸手去抓身邊的佩刀,卻撲了個空。
兀術不覺發愣,又想起睡前把那把敵人嶽飛羞辱贈來的佩劍放在了桌案上,連忙站起身,伸手拿起,握到手裡,又不由坐下,將冰涼的劍放在了膝蓋上。
如此坐立不安良久,他方才慢慢抽出劍。一滴淚水,忽然從兀術蒼白臉龐上滴落了下來。
淩晨,遙遠的地平線上,出現了白茫茫一片灰黑相間的影子,如同沉默的潮水一般,隨著朝霞徐徐卷來。
一道曦光破開了沉悶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