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
陰雨綿綿,滴答砸落在儲宮的碧色簷角上,雨珠順著磚瓦又滴落在廊下玉階上,透著絲絲的冷意。
周運抱臂候在殿下,煩躁的雨聲和宮婢們來來回回的腳步聲讓他眉頭緊鎖。
已經兩刻鐘了。
從儲宮內室裡端著木盆和染血白帕的宮婢仍舊沒有要停的意思。
偌大宮室的空氣中蔓延著陣陣死寂,誰也不敢說話,誰也不敢發出半點聲響,和周運一起等在殿裡的宮人們已被冷汗浸濕了一大片衣裳。
從方才幾個禦醫匆匆進去後,就再聽不見半點從內室裡傳來的聲響。
周運微微抬眼,看向了立在他對麵,整個身子都掩在角落陰影裡的燕潮見。
從進宮到現在,她沒有說過一句話。隻是立在那裡,一動不動。
貴主和殿下,關係差極了。
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
可即便如此,周運聽到太子受傷的消息還是第一時間想到了燕潮見。
或許是一種直覺,一種下意識的動作,他覺得必須把這件事告訴貴主。
所以他搶了馬,不顧將軍的阻攔,衝下山,進宮,聽宮婢說燕潮見去了虞家,他又一刻不停打馬出宮去尋她。
他現在還記得貴主聽見這個消息時的表情。
瞳孔微縮,原本看向他的熠熠眸光,凝滯在了半空。
她的神情中沒有錯愕,沒有慌張,甚至沒有悲傷,隻是定定地,僵硬地,像是一具行屍走肉般地看著他。
她頓在那裡很久。
久到周運快要忍不住出聲,才聽見她顫顫唇瓣,從咽喉中擠出了聲音:“……是誰乾的?”
“貴主……”
“我在問你,是誰乾的?”
周運出身武將世族周家,但他隻是個旁支,能走到如今的地位,靠的是在沙場上奮勇殺敵累積下來的戰功。
他和無數突厥人抗衡過,廝殺過,在死亡邊緣摸爬滾打過,這樣的經曆,使他本該不會對任何比自己強大的事物產生怯意。
可那時,他看著燕潮見,看著她幾乎麵無表情地問他:“是誰乾的?”
他心底竟有一刹那的戰栗。
也許是因為他從沒見過這樣的貴主,也許是因為她的聲音太平靜太冰冷,猶如低語幽魂,他沒能答上話,他幾乎下意識地避開了她的目光。
那時和殿下同去的六個親衛,五個死相慘烈,一個下落不明。
刺中殿下的,是親衛軍所佩的黑豹紋匕首。
顯然是有人混進了親衛軍裡,趁機行刺。
親衛軍裡有內鬼。
他沒能把這個消息告訴燕潮見,但他知道,她或許已經猜到了。
若不是太子身邊的人出了問題,怎麼可能有人能在春獵那般戒備森嚴的重重禁軍防線中行刺後全身而退。
幕後黑手會是誰,貴主不會想不到。
畢竟太子出事,隻有一個人獲利最多。
燕景笙自幼多病體虛,他的體質讓他沒法像同齡人那樣四處奔跑,不暈倒就是萬幸,誰也不敢讓他多走幾步路。
這一刀若是砍在旁人身上,或許不足以致命。
但換做是燕景笙,就很難說了。
這個事實,東宮的宮人們肯定比他清楚。
作為太子嫡姐的貴主,肯定也很清楚。
否則,她不會擺出那副表情,不會到現在還守在殿前,一言不發。
她雖然垂著頭,讓陰影覆蓋了自己的麵容,但周運能看見,被她掩在袖中,死死攥緊的手。
“貴主……”旁邊候著的宮婢靠近她,“貴主仔細貴體,聖人馬上就來了,貴主不如回宮歇息吧……”
周運記得,那個宮婢似乎是貼身伺候燕潮見的。
可她的話卻沒能得到回應。
燕潮見像是聽不見,始終維持著倚在牆上的姿勢,頭垂著,一聲不吭,一動不動。
宮婢見公主不理睬,也不敢再勸,隻好退開。
燕潮見的掌心已經被她的指甲劃破了,她仿若未覺,隻是定定看著腳下的青石地磚。
身周有雨聲、人的低語聲還是來回走動的腳步聲,可這一切都被她隔絕在了外麵,誰的話也穿透不進她的心裡。
“……阿姊。”
像是幻覺,她聽見了燕景笙的聲音。
身前的青石地磚上投下了一大片陰影,有人站在那裡,擋住了從外麵照進來的亮光。
那個聲音又響了起來,可這次說的是:“公主。”
燕潮見倏地抬起臉,她的臉色蒼白,雙眼漲紅,可是眼眶裡沒有淚水,隻是渙散著瞳孔,茫然地望著他,眼底一片漆黑。
她誰也沒有在看,誰也無法映照進她的眸中。
容洵看著她,分明四目相對,可是他知道,燕潮見沒有在看他。
她僵硬地,麻木地,盯著容洵的臉,不帶一絲感情。
就好像在看一個陌生人,一個無法將她從“那邊”拉回來的陌生人。
“公主。”
容洵又喚了一聲,輕輕握住了她掩在袖中的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