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月前楚楚曾跟她說過，梁Z的症狀像是“幸存者內疚”，後來她專門在網上查過這種病症，也和那位她聯係上的醫生簡單聊過。
宋芝站在門口，沒有上前，隻是擔憂地望著這個隻有十五歲的男孩。
鹿楚在梁Z抓住她的手後就在床邊坐了下來。
她伸出手將身體不由自主顫抖的梁Z攬過來，抱著他輕輕地拍打著他的緊繃僵硬的後背，安撫的聲音淺然響起：“不難過，小Z，都過去了，都過去了……”
梁Z在聽到鹿楚安慰的話語後才慢慢回神。
他垂下眼，有眼淚順著眼角滑在臉上，卻死死咬住唇不發出一點聲音。
哪怕清醒了，他依舊覺得愧疚，這種感覺讓他仿佛置身在深不可測的大海中央，海浪從四周拍打過來，浪一層高過一層。
漸漸的，漸漸的，他就被海水嗆到，最終會淹沒在汪洋大海中。
用了良久，梁Z才勉強穩住情緒。
宋芝歎了口氣，轉身回了房間。
有楚楚在她沒必要過去。
其實宋芝能感覺出來，梁Z隻對鹿楚親一點，也隻有楚楚能讓他暫時卸下所有偽裝和防備。
這大概就是女兒這種性格天然上的優勢吧。
鹿楚等梁Z緩解的差不多，撫了撫他的後脊背，話語溫柔地對他說：“躺下睡吧，我守著你。”
“不會再有噩夢來擾你。”
梁Z躺下後，卻一直睡不著。
鹿楚便耐心地詢問：“還是睡不著嗎？”
“那我給你讀故事好不好？”她像哄小孩子那般哄著他。
梁Z抿著唇，還未說話，鹿楚就隔著被子拍了拍他，嘴角輕揚道：“我去拿書。”
很快，鹿楚就抱著一本書回到了梁Z的床邊。
她坐下來，打開床頭的小台燈，並不刺眼的光芒溫和亮起，在這個房間裡終於有某個角落不再黑暗。
她將書攤平，梁Z這才看清，這是《小王子》的繪本。
鹿楚看了梁Z一眼，彎眸對他輕聲道：“閉眼睛，我要讀故事了。”
梁Z聽話地乖乖閉上了眸子。
鹿楚輕然而溫和的聲音在他的耳畔響起：“宇宙浩瀚無垠，有些星球很大，也有些星球很小。小王子住的星球是B612號小行星……[1]”
她的話語柔軟清淡，像一陣陣和煦的微風拂過，一點一點地驅散籠罩在他心頭的陰霾。
鹿楚不緊不慢地念著，將這個故事娓娓道來。
而躺在床上的梁Z也奇怪地第一次仿佛被下了睡眠魔咒，在鹿楚還沒把整個故事的結局念出來，他就睡著了。
最後的意識停留在鹿楚緩緩說出來的那句：“如果你愛上星球上的一朵花，當你仰望星空時，就會覺得，夜空那麼美妙，所有星星都開滿了鮮花。[2]”
確定梁Z重新睡下了，鹿楚扭臉不經意間就看到了他床頭櫃抽屜裡露出來的一截畫紙。
鹿楚放下手中的書，慢慢拉開抽屜，從裡麵拿出一遝畫紙。
她一張一張地看著，每一張都和她今天回到家後在陽台上看到的那幅畫差不多。
邊緣有他畫上去的弧線，畫紙上插著蠟燭，蠟燭仿佛是動著的，火光跳躍，搖曳生姿。
一共八張畫，隻有最後一張和其他的明顯不同。
這張紙的邊角沒有任何的弧形，畫上有四個人緊緊地依偎在一起，人物兩大兩小。
鹿楚根本不用猜測，就知道這四個人是梁Z畫的他們一家人。
她來回翻看著這幾張畫，總覺得有哪裡有種說不上來不對勁兒。
鹿楚拿著這幾張畫來到陽台，依次放在地上鋪好，盯著看起來。
半晌，蹲在地上一動不動的她忽然動手開始跟拚圖一般開始調整這九張畫的順序。
3×3的九宮格排版，有四個人的那一張在第5的位置，也就是正中央的地方。
其他的八張按照線條的弧度排列。
最後竟然讓她拚湊出一張巨大的圖畫來。
梁Z畫的是一個巨大的生日蛋糕，蛋糕上是他們一家人相互依偎不分開的畫麵，他們一家人的周圍被明亮搖曳的蠟燭一層層包裹住。
這張由九張畫拚起來的畫作，第1、3、7、9的畫上各有5支蠟燭，第2、4、6、8的畫上各有6支蠟燭。
加起來，一共44根蠟燭。
鹿楚忽而怔愣了瞬。
“今年我媽的44歲生日，我們一家人終於可以在一起過了。”梁玨出事之前無意間向鹿楚吐露過的話登時回響在她的腦海中。
鹿楚低著頭怔怔地望著地上的這幅被她拚湊出來的畫，心中又酸又澀。
小Z該多麼難過。
她抿住唇將這些畫一張張收起來，拿回他的臥室，給他規規整整地放進抽屜裡。
就在鹿楚幫梁Z關掉小台燈打算離開的前一刻，躺在床上的男生放在又做夢，他有些不安地抓扯住鹿楚的手，緊緊地握著，不肯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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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Z再沒有驚醒，一覺睡到了天亮。
他甚至做了這段時間裡第一個和家人無關的美夢。
夢裡的他全力以赴地奔往屬於他的那顆小行星，因為那顆星球上，有鹿楚在。
夢裡有個聲音一直在對他說，小鹿姐一直在等你。
清早醒過來的時候，梁Z一睜開眼，就看到了鹿楚坐在床邊的地板上，頭枕著她自己的胳膊，趴在床邊睡著。
而她的手，被自己緊緊握著。
他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抓住的她的手。
難不成就這樣抓了一晚上嗎？
梁Z的心臟被扯了下，他的深色瞳孔中閃過一絲驚訝和心疼。
小鹿姐因為他抓著她的手，離不開這裡，才委屈自己趴在床邊睡。
被窗簾遮擋住陽光的房間裡光線昏暗。
他正盯著她看，目光變得癡醉失神。
忽而，鹿楚的手指不自覺彈跳了下，身體也隨之動了動。
梁Z不知所措，心如擂鼓般倉皇閉上眼睛，霎時遮住了會泄露他對她所有情愫的視線。
同時有意鬆動了自己的手指，不再緊緊扯著她的手不放。
鹿楚確實醒了。
她抬起頭來，有點艱難地抬手扶住後頸，慢慢轉動了幾下酸痛的脖子。
然後就用手撐著床邊，一點點站起來。
雙腿因為長時間蜷縮著不動而發麻，鹿楚擰緊眉強忍著不適一步一步挪動，離開了梁Z的房間。
一打開門，和從房間裡出來正經過他們倆房間門口的宋芝撞了個正著。
鹿楚還有點困倦，睡眼惺忪的她嗓音微微發著啞喊了聲“媽”。
宋芝看到鹿楚半邊臉都被壓出了紅印，幽幽歎了口氣，話語溫和地對女兒說：“再去躺會兒，我先去做飯。”
鹿楚點點頭，回了房間又眯了半個小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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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過早飯後鹿楚和宋芝就帶著梁Z去了醫院。
先去了骨科複查，做了x線檢查，左腿完全沒有問題了，右腿的傷勢恢複的還可以，但梁Z就是沒有任何知覺。
醫生建議再過一兩周就開始做康複訓練，哪怕右腿沒有知覺，也要堅持。
從骨科出來的時候時間還不到十點鐘，宋芝和鹿楚就帶著梁Z去了心理科。
鹿楚推著輪椅，和梁Z走在宋芝身後，她明顯感覺到了梁Z身體本能地就緊繃起來。
儘管答應了她會乖乖進行治療，可他的心裡看來還是有些抗拒的。
鹿楚輕抿了下唇，不知道小Z要用多久才能信任心理醫生。
三個人走到心理科室外麵，宋芝對上班的小護士說了自己的預約時間和姓名。
“這會兒沒其他病人來治療，請跟我來。”護士說道。
幾個人停在心理科室門口，小護士敲了敲門，“肖醫生。”
裡麵傳來一道溫潤的男聲：“進來。”
小護士推開門，對坐在科室裡穿著白大褂的男人說：“肖醫生，預約在十點半的病人來了。”
肖諾抬起眼來，看向門口，然後起身淡淡笑著對宋芝他們說：“請進。”
宋芝和推著坐在輪椅上的梁Z的鹿楚走進來，科室的門被小護士關上。
梁Z在看向肖諾時眼底儘是警備和漠然。
肖諾讓他們在沙發處坐下，還親自給三個人倒了水喝，然後他才不緊不慢地在旁邊的單人沙發上坐下來。
男人的臉上是溫和的笑意，他的嗓音仿佛帶有天然的醇和，語速緩緩地笑著和宋芝閒聊起來，說的都是些再平常不過的話，從今天早上吃了什麼聊到睡眠和養生問題。
全然沒提一句有關於梁Z病情的話。
半個多小時過去，梁Z在不知不覺中漸漸放鬆了戒備，甚至被肖諾說的都起了要去他提的那家早餐店吃一次早餐的心思。
至於原因……
“梁Z。”肖諾突然喊了他一聲。
梁Z身體裡的神經又霎時繃緊，坐在輪椅上的他掀起眼皮來，目光冷淡地打量著這個對他笑吟吟看起來很無害的醫生。
“要跟我進治療室交流一下嗎？”肖諾用的詢問的語氣。
他在征求梁Z的意見。
梁Z沒說話，但眼神中卻透露出不願意。
肖諾淡淡地笑著，話語溫和地說：“那就下次吧，今天就當我們認識了一下。”
就坐在梁Z旁邊的鹿楚望向梁Z，她像個溺愛弟弟的姐姐，也附和說：“小Z，那我們下次再來找肖醫生……”
鹿楚想的很簡單，心理治療需要循序漸進，不能一蹴而就。
既然梁Z這會兒還抗拒的厲害，那就慢慢來。
她不想一下子把他逼太緊，她怕他會再控製不住做傻事。
梁Z抬眼看著鹿楚，兩個人的視線交彙。
他仿佛看懂了她眼中的擔憂，男孩兒抿住唇，卻搖了搖頭。
本來是想要直接走的。
但是小鹿姐的話說出來，他感知道小鹿姐在擔心自己。
想要退縮的他就忍住了那股想逃走的衝動。
他答應了小鹿姐會積極配合醫生治療。
一定要做到。
坐在輪椅上的男孩子掀起眼皮看向麵色溫和的肖諾，像是用儘勇氣下了最大的決心，語氣堅定地低聲道：“請帶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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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小時後，梁Z被肖諾從治療室推出來。
男孩兒的眼眶通紅，臉色蒼白。
在看到鹿楚的那一瞬間，他的深色眸子才明亮了些許。
鹿楚望著他，急忙走過去，關切地問道：“小Z你怎麼樣？”
梁Z的嘴角輕輕牽出一抹寡淡的笑，他勉強著自己，想要安慰鹿楚，嗓音澀啞地低喃：“我還好，小鹿姐，你彆擔心。”
肖諾對他們說：“聽小Z說他後天就要去學校了，所以接下來的治療就選在每星期的周六吧。”
“我把周六上午的時間空出來，不會接待其他患者。”
“好，”宋芝感激地對肖諾道謝：“謝謝肖醫生。”
肖諾把他們三人送到門口，坐在輪椅上的梁Z忽然扭臉，看了肖諾一眼。
肖諾失笑，一眼就看透了這個孩子在想什麼，勾著唇回他：“不食言，下次告訴你。”
鹿楚感到奇怪不解。
這位醫生這麼快就取得了小Z的信任？
在從醫院出去的時候鹿楚輕聲問梁Z：“小Z，你和這位肖醫生聊的還好吧？”
梁Z點點頭，“嗯。”
鹿楚在得到他肯定的回答後就暗自鬆了口氣，“那就好。”
聊的好就行。
至於小Z和醫生約定了什麼，她並不太好奇，也不打算窺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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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小時前。
治療室內。
梁Z開口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剛才你和宋阿姨談論時說的生煎鍋貼特彆好吃的那家店，叫什麼？”
肖諾笑，“你喜歡？改天我可以帶你去。”
梁Z說：“我想知道叫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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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你買的什麼？”
“生煎鍋貼啊，”手機屏幕裡的梁玨笑的燦然，她突然湊近屏幕，煞有介事地對梁Z說：“這是我新發現的一家店，做的特彆特彆好吃，都還沒帶小鹿一起去過呢，你來了我先帶你去。”
“哪家店？”
“不告訴你，”梁玨得意地做了個鬼臉，笑道：“等你搬回來我帶你去了你就知道了。”
出事那天清早他和姐姐視頻的畫麵清清楚楚地浮現出來。
上車要回家的時候，鹿楚幫著母親把梁Z的輪椅放到後備箱後，一上車就看到坐在後座的少年閉著眼睛，他的臉色蒼白，看起來染了些病氣。
掛在他的眼角處的那滴淚順著他繃緊的臉頰緩緩滑落。
鹿楚輕咬了下嘴唇，緩緩抬起手來，幫他拭去了那滴眼淚，旋即又將手放在他的發頂上，輕輕地揉了揉。
她無聲的安慰就像是柔柔的擁抱襲來。
讓內心世界深陷狂風暴雨的他感受到了一絲溫暖。
支撐著搖搖欲墜的他可以繼續跌撞著同這樣的生活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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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天，要上初三的他就開學了。
梁Z一想到要踏出這道家門，心裡就開始抗拒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