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哲倫的環球航行證明了, 地球是圓的。
不管怎麼向遠方行駛, 最終都會回到原點。
但在這個突兀出現的意識世界裡,天線和海線成了兩條規整無比的平行線。
互不相觸, 互不侵犯。
直到海浪滔天,一卷又一卷地襲入那個詭譎的裂口。
仿佛是什麼古神話裡女媧補天的奇幻場景。
天幕陰沉沉的, 雷聲被掩在濃重的鉛灰色烏雲後, 仿佛在醞釀著一場大雨。
自從陸峪“好心”提出那個建議之後, 它就再也沒有發出一道人聲。
海天分隔,整個環境都散發出一種壓抑的寂靜。
也不知道裂口外的那些程序員們, 究竟是真的在認真思考著他的建議,還是隻是用沉默來表達對陸峪口無遮攔的不滿和憤怒。
但陸峪不以為然。
他以思緒操縱著海浪,一下又一下往天際卷, 伴隨著淡淡的, 懶散的嗓音:“說起來, 你們那邊的科技水平,應該和遊戲世界裡差不多吧?”
“......”
天幕沒有馬上回答。
“那就是差不多了。”
那道隆隆的聲音終於出現了變化, 電子音直接換成了聲調起伏明顯的男聲:“你隻是被我創造出來的一個角色複製品,對於你來說, 我就是神, 是翻手就能夠覆滅你們整個世界的神!”
仔細聽去,還能聽出帶著一點色厲內荏和氣急敗壞。
“你真以為,就憑你隨意主觀的揣測,就能窺探我們主世界不成?!”
我創造出來的。
窺探。
果然,程序員是這個世界上最單純的生物了。
陸峪都還沒開始試探, 他反而自己三言兩語,直接把底細給賣了個乾淨。
他漸漸平息了海浪聲。
語氣裡流露出幾分貓捉老鼠的高高在上和嘲弄:“一般來說,這種劇情體驗型的,不帶任何競技內容的重點遊戲項目,要麼就是塑造一個全新的,新奇的世界環境,要麼就是貼近現實生活,儘可能地為玩家模擬出一種真實感。而你們設計的這個遊戲,明顯不是前者。”
“你怎麼知道不是前者?”
“人的視角和判斷是帶有局限性的。當現代人去塑造古代的生活環境,高概念的人去模擬低概念背景,有素養的文學家以低素質人群為主角編寫故事,哪怕功力再深,都會存在一些違背常理的細節。”
“而你們創造的那個遊戲世界,環境背景設定非常流暢。甚至其中某些在理論上不和邏輯的地方之處,都是和現實生活相匹配的。”
“所以,我大膽推測,你們那個世界的科技水平,其實也差不離其,就算有部分領先,也不可能先進太多,不然玩家根本就得不到真實體驗感。對於這種劇情式的代入遊戲,體驗感差,是大忌。”
......
整個天地又寂靜了很久。
沒有人回答他。
“既然這個遊戲是你們創造的,那麼你們也應該是人類吧?不然不可能穿越重生設置了那麼多梗,角色的物種卻始終局限在人類這一形象上。”
“......”
“遊戲裡的角色,尤其是主人公和最主要的幾個配角,作為寄托了玩家無法實現的願望,設定肯定是超出一般人平均水準的吧?那麼,我也是搞遊戲和研發的。你說我的計算水平,跟你們比起來,誰會更勝一籌?”
“當初在創造角色的時候,你們就把技能點不斷地加在我身上,假設你們現在跟我對上,能打的有幾個?”
“我的山穀,跟你們的這個遊戲研發公司比起來,哪一家會更厲害?”
“你說,我如果真發起火來不顧後果,咱倆誰會先耗死誰?”
“......”
天幕已經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沒有人說話。
沒有人願意跟他說話。
“其實你們沒必要如此防備我。”
大海緩緩回複平靜,連一絲浪花也不見,就如同男人平淡到無一絲波瀾的嗓音:“隻要你們肯換個角度,你們就會發現,其實從本質上講,我們不是敵人而是盟友。”
“盟友?”
“你不妨反思一下,你們的目的究竟是寫出一款受歡迎的遊戲,還是消滅我。”
“......”
“如果你們的目的是為了完成這款遊戲,那麼我們完全可以成為盟友,作為一個編程技能點加滿的角色,我甚至都可以直接幫你們把這款遊戲給做出來。但倘若你們真的無聊到費那麼大功夫隻是為了消滅我,那麼抱歉,這輩子都不可能做的到。”
“嗬......”
“你們之所以對我抱有敵意,完全是被各種科幻電影洗腦了,以為虛擬角色產生自主意識後就會危害到創造者。但你們想過沒有,不管是遊戲世界裡的“陸峪”也好,我也好,都是分隔在兩個時空裡存在的。就像池杉穿越到遊戲本源世界裡,就會變成二維的平麵表情包,那麼遊戲世界裡的角色,就算突破了次元壁,也依然無法在你們的世界正常存活下去。不是麼?”
“......”
“不要猶豫了,你們再猶豫,也不能思考出一個更好的結果。我是你們智慧的集中體,是你們對高等智商的一種寄托,與其等你們一群笨蛋在那兒浪費時間瞎幾把想,倒不如跟著聰明人走,你們說呢?”
“......”
“如果我猜的沒錯的話,我之所以會被召喚到這個空間和你們對話,應該不是你們操控的吧。如果你們有這個能力的話,不會等到現在才慌忙出手。唯一的可能就是,遊戲世界又發生變動了。”
大海風平浪靜,男人的聲音異常果斷,“另一個子細胞“陸峪”,再一次崩塌了,對不對?”
天空轟隆隆的。
半分鐘之後,雷聲戛然而止。
這下整個天地間,是真正地陷入了僵局一般的死寂。
“天幕”咬牙堅持。
而“大海”不以為然。
唯一相同的是,誰都沒有再開口說話。
直到三分鐘後,那道絢麗口子再一步擴大。
記憶仿佛電影畫麵一般被投放在雲彩下方,加速度進行,放了足足半小時。
因為“程序員們”的的刻意壓製,表情包已經很久沒有在出現在遊戲世界裡了。
“陸峪”囚禁了耿晴晴足足幾個月,一邊在身體上寬待她,一邊又在精神上折磨她,在彆人眼裡,仿佛得了分裂症。
每每看見耿晴晴臉上蒼白的唇色和渙散憔悴的眼睛,他都能感受到發自內心的刺痛。
因為那是池杉的身體。
一個她曾經引以為豪的,很愛惜很愛惜最後卻被一個陌生女鬼莫名侵占的美麗軀體。
他憎恨那雙眼睛裡的靈魂,卻又眷戀於靈魂所在的軀體。
在這種長期存於腦內的矛盾和自我鬥爭,讓“陸峪”開始走向偏執的邊緣。
他開始整盒整盒地抽煙,搜集各種相關的學術資料,尋找異人道士。
折磨著他的,其實不僅僅是池杉身體裡住著的耿晴晴。
還有他對這個世界的懷疑。
他甚至開始懷疑其自身存在的真實性。
那種懷疑,強烈到程序員根本無法修複。
哪怕就算修複了,第二天上班時,代碼就已經自動被篡改了回來。
他們覺得心慌又無力。
其實這個遊戲,出現在“陸峪”身上的bug,從頭至尾就隻有兩個核心技術人員知道。
而他們根本不敢往外傳。
這種bug實在太過驚世駭俗了。
如果真的傳出去,不僅僅是遊戲,說不定連他們這些研發人員,都要被關起來。
所以,他們之所以那麼著急地要“消除”陸峪,並不僅僅是因為修複遊戲漏洞,更是為了自身的安全。
沒想到。
越消除,事件反而越糟糕,到了現在,已經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了。
“如果你們是為了自身的安全,那就更應該化敵為友,跟我合作。”
正當他們想著這些事情而愁眉不展時,屏幕裡的“大海”卻仿佛猜到了他們在想些什麼,直接把話挑明。
“.......和你合作,我們怎麼知道不是與虎謀皮?”
陸峪的語氣很淡:“你們難道還沒吸取教訓嗎?壓製永遠不會有結果,世上不會有人比我更了解我自己的性格,除非你們選擇順從,否則我永遠不會甘心被死機重啟的程序所壓製。”
“總有一天,我會毀滅這個遊戲。”
......
廣闊的海天之間,隻餘這句話平靜的回音。
久久消散不去。
他說:“你們什麼都不用做,隻管回家泡個澡,然後好好睡一覺。”
“你們應該也知道了,世界與世界之間的時間流速是不一樣的。”
“說不定等你們睡醒了,遊戲的整個程序我已經幫你們寫好了。”
“你們隻需要重啟,恢複原始數據,然後把新程序嵌入進去,一切就會恢複平靜。”
——在屏幕變成藍屏的前一秒,他們隻聽見男人低沉又緩的語氣:
“人蠢就要懂得多聽話。你們什麼都彆管了,交給我就好。”
“你們應該慶幸,在你們把世界玩崩塌了的時候,盤古還能重開天地。”
......
.
陸峪醒過來時,天色已經很黑了。
他發現自己正躺在沙發上,身上蓋了三層棉被,腦門上套了一個加絨雷鋒帽,懷裡揣一個熱水袋,身旁還放著一個暖風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