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如青這一生, 做錯的事情很多很多,也付出了很多代價,無論是下懸雲山, 還是逆天而行。
走到今天這一步,無論代價是好是壞, 她都深諳一個道理, 那就是做錯事,就是要承擔後果的。
救白禮之前,鳳如青便已經想好了要怎麼去跟弓尤道歉。
即便是她安排好了一切, 自信絕對不會出現紕漏, 更不會連累弓尤, 她到底還是利用了弓尤。
沒有他的全心信任, 沒有他的鬼王令,她根本也沒辦法這樣暗渡陳倉。
所以她是設想了好多種後果, 想了好多辦法去哄弓尤的,但她沒有想到過, 弓尤上一刻還一副要跟她恩斷義絕的架勢, 下一刻就原諒了她。
鳳如青不過裝了下可憐, 她知道女孩子可憐貌是招人心疼的, 但無往不利的是她在懸雲山上那個樣貌, 十幾歲, 青澀靈動雙眸含水。
她已經好多年沒有裝過了,加上她現在這張臉其實做那副表情, 是有些不符合的, 太過妖冶了就做什麼都顯得刻意和不正經,
因此,鳳如青是真的沒有想到, 她才蹩腳地吭嘰了一句,說自己沒有家可以回了,弓尤就原諒她了。
鳳如青甚至沒能掩蓋住驚訝的神情,看著彆扭地站在不遠處已經收起沉海的弓尤,脊背上的鱗片也片片順服下來。
鳳如青才剛剛體會過他是條如何凶戾的惡龍,卻現在看著他微微繃著全身站在不遠處側身皺眉的模樣,莫名地覺得他身上竟有種馴服的意味。
“你必須答應我,這種事情,不能再有第二次!”
鳳如青短促地笑了一聲,又在弓尤的瞪視中馬上收起,恢複散漫的樣子,聳肩道,“怎麼可能有第二次,”
鳳如青抬手向弓尤展示她手腕上方才打鬥得那麼厲害也沒有掉下來的紅絹布,說道,“我曾說,若他要與我分彆,無論什麼理由,無用解釋,隻需在窗外掛上紅絹布便可,如今他親手係在我手腕,是要我轉世不要找他……從今往後,我無人可護了,怎麼還會做這種事。”
弓尤看著鳳如青手上絹布,抿緊了嘴唇。
鳳如青說到這裡,停頓了一下,雖然她對這段感情無愧於心,也竭儘所能地給了白禮最好的結果,她其實傷懷不深,有的更多的是對自己過去完全放下的釋然。
她和白禮的感情很複雜,兩個人都不純粹,是依賴,是情愛,是看著彼此亦是看著自己,跟他的相遇,是與自己過去的一場重逢,送走了他,是一場與過去盛大的告彆。
白禮的放手,也是對她和對自己的放手,他們都太了解彼此,因此就連分彆,也是早早便在心中演練過無數次的,因此沒有悲痛欲絕,隻是黯然。
但她的黯然還沒來得及體會,就被弓尤這麼一鬨,給鬨散了。
“這是最好的選擇。”弓尤說。
他從來對白禮沒有好感,畢竟白禮是他心上人的姘頭,雖說這隻是他自己一個人的酸澀嫉妒,從不敢出言半句。
可若是白禮早早放手,至少能夠壽終正寢,而鳳如青這些年也不必因為怕自己變強,時不時便要偷偷地分離出去一些本體,扔進忘川,還以為他不知道。
鳳如青沒有說話,隻是對著弓尤笑了下,再次誠懇道歉,“抱歉,老弓,欠你的太多了要記不住了,你不說要我與你一起去冥海麼,說了這麼多年,一直拖著,這一次將黃泉的事情安排下去,咱們便啟程吧。”
弓尤聞言眼神閃爍了下,抿唇還是沒有忍住問,“你不看看白禮轉生在什麼人家,做了什麼人了?”
鳳如青沒有半點遲疑地搖頭,“不了,他不希望我找他,我便不會找。”
弓尤沒想到鳳如青竟然這麼乾脆,他心中甚至有些愕然,這些年他分明看著她喜歡那人王,喜歡得再不能做得更周至。
又是驚心動魄地逆天改命,又是生怕朝中有什麼惡人要害他,整天如同護著肉骨頭的狗一般,連看他的眼神都與旁人不同,多少次讓弓尤恨不能將白禮取而代之。
他死了,本該魂歸阿鼻,他本是上古惡鬼,早已經無從追溯曾經,是天道選他出來,要他再為萬世暴君,可現如今他徹底被鳳如青贖回人間,洗得清清白白。
連三十萬功德說棄便棄地為他做到如此地步,卻不去看上一眼?
“你……不想知道他轉世如何?”弓尤追問。
鳳如青搖頭,淺笑一下,搖頭,“罷了,緣儘於此,何需執著?”且轉生之後,他並不會記得她,洗魂之後也再不是她的小公子了。
鳳如青有些奇怪道,“你怎麼突然關心起他了?”
弓尤立刻反駁,“我我為什麼關心他,我可沒有三十萬功德隨便揮灑!”
鳳如青早就習慣了他的說話方式,不在意道,“那我們什麼時候出發去冥海?你放心,這一次,你說去多少次,便去多少次,我一定陪你達到最深處。”
鳳如青這話說的沒有任何多餘意味,她確實欠弓尤太多次了。可這話聽在弓尤的耳朵裡,卻如同一片羽毛鑽進了腦子,搔得天靈蓋都癢得厲害。
怕鳳如青看出他的異樣,他含混地“嗯”了一聲,借口去殿內換衣袍,然後鑽到了幽冥河底,化為原形耍了好久,才神清氣爽地上來,穿上黑袍,又變成那個看上去肅正的鬼王。
鳳如青卻回到了她的鬼君殿,這宮殿是這二十幾年來,她經常住的地方。
說來,她回凡間都時間很短,但卻因為白禮的原因,始終覺得凡間才是家,現在白禮不會再等她回家,她確實有種無所歸屬的感覺。
躺在自己的殿內,她閉上眼睛,咬破指尖,嘗試催動額頭印記,同宿深聯係,但印記每次都發熱,卻一次也沒有傳來宿深的聲音在腦海裡,鳳如青一度認為是她用錯了辦法。
可這二十多年,她利用鬼君身份,驅使鬼官遍天下地尋找宿深,連妖族那邊她甚至親自借著弓尤身份都去了好幾次。
妖丹在靠近妖精本體的時候會有感應,可鳳如青始終尋不到他的蹤跡,連他母親狐女也沒有尋到。
唯一能夠確定的,就是宿深雖然找不到,卻還好好地活著,妖丹沒有什麼變化,眉心的印記也沒有因為妖力消失而消失。
鳳如青嘗試了許久,找不到宿深,也就隻好暫時放棄,馬上要跟著弓尤去冥海,據說冥海在世界邊緣,到時候萬一宿深要要回妖丹,她卻沒能及時回來,就會很麻煩。
鳳如青正糾結著,門口突然有小鬼報信道,“鬼君,來尋你的那個修士又下黃泉了,你快躲起來!”
鳳如青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起身,走到門口抓住那說完就要跑的小鬼問,“哪個?是直發還是卷發?”
“卷發!”那小鬼翻著眼仁兒,對鳳如青說。
鳳如青放開他,說道,“將他引來這裡吧。”
小鬼眼球轉得飛快,一看就沒憋什麼好屁,果然領命一出門,便對其他的小鬼說,“咱們鬼王太慘了,太慘了,王妃姘頭死了一個又來一個,又來一個!”
鳳如青不想聽,也因為這小鬼實在是嚷嚷得太大聲,聽了個真真切切,頓時無奈地笑了下,心想著她得尋個機會,同弓尤說說,要他整治下。
這麼多年了,這謠言層出不窮,她永遠是那個遍地姘頭的負心人,而弓尤是那個苦守鬼王殿不斷原諒她的窩囊廢。
鳳如青聽到現在,花樣翻新得越來越離譜,實在不能放任。
她倒是不怕什麼名聲風評,她連個人都不是了,主要是弓尤,他還沒有成婚,若是將來喜歡了誰,謠言傳得太多傳到了那人耳朵裡,她怕是也解釋不完全啊。
小鬼雖然嘴碎,但辦事還是很利索的,鳳如青在自己殿內沒等多久,荊豐便被引進殿內。
鳳如青本想關門,但一對上那眼睛正提溜轉的小鬼,便沒有關,免得再傳出什麼她與仙君肆無忌憚在寢殿私會,弓尤卻不敢管之類的雲雲。
荊豐這些年時常會來,他一進殿內,見著鳳如青,便即刻揚起笑意。
他身量很高,走到鳳如青身邊,鳳如青要仰頭看他,荊豐伸手擁住了鳳如青,興奮道,“小師姐,我又進境了!”
鳳如青聞言立刻道,“這麼快?”
荊豐放開了鳳如青,笑得眉眼彎彎,墨綠色的眼眸透出了一種十分純澈的喜悅,令人見了便心情上揚。
“是啊,師尊已經答應為我開爐鑄本命劍,”荊豐說,“待我有了本命劍之後,師尊說我在這修真界,便難遇敵手了!”
鳳如青也是真心地為荊豐歡喜,其實以他的修為,早該鑄劍,隻是這天下煉器師許多,卻沒有一個能夠及得上施子真。
他乃是仙門之首掌門人,但其實也是當今天下最好的煉器師,隻可惜他從不輕易開爐,這世間用得上他親手煉製的武器的人,隻有他門下弟子。
施子真早早便給穆良鑄劍,卻始終拖著荊豐,是因為他的本體實在特殊,尋不到合適的材料,一直拖到如今。
鳳如青說,“我也沒有什麼能夠給你作為慶祝你進境的禮物,”她想了想,對荊豐說,“過些時日,我要同鬼王去一次冥海,若是有什麼新鮮玩意,便帶回來給你玩。”
“去冥海?”荊豐聞言頓時緊張,“去冥海做什麼,據說那裡邪祟繁多,凶險異常,當年青沅門的掌門去過一次,是想要為他兒子尋破命劫之法,可也是空手而回,還死傷慘重,小師姐,你去那裡我不放心!”
鳳如青笑得寵溺,荊豐對她來說,從來都是跟在她身後漫山遍野瘋玩的小孩子,即便是他現在已經長得十分高大,境界也已經升至六境巔峰,可在她眼中依舊還是當初的感覺。
“荊豐,你又忘了,現如今我也是個邪祟啊,”鳳如青伸手摸了一把他垂在肩頭的卷發,“我這些年同鬼王也學了不少東西,正是時候檢驗下了。”
“可……”荊豐還是不放心,當年青沅門掌門帶去的人,幾乎死剩下沒有幾個,也並未尋到所謂冥海深處的秘寶。
“你那個小姘頭呢,若是去了冥海,你的小姘頭怎麼辦?”荊豐問鳳如青。
鳳如青撇嘴,“你就是和鬼王學這亂叫,姘頭什麼姘頭。”
鳳如青歎息一聲說,“他已經死了,轉世投胎去了。”
荊豐聞言愣了下,“死了?這麼早就死了?”
這才二十幾年,不過他身為正道弟子,自然也知凡人不能同邪祟親近,否則有損壽數,但那小姘頭,好歹是個人王啊,這麼快就被吸乾了啊?
荊豐看著鳳如青的眼神都不對了,“小師姐,那你以後是不是還要找姘……找人啊?”
荊豐這麼多年,出了無數次山,處理了無數次邪祟,大部分邪祟都是靠殘害人類來變強。
雖然荊豐在內心深處便覺得鳳如青不一樣,可他到如今也看不透鳳如青是個什麼邪祟,他與鳳如青沒有嫌隙,所以不懂就問。
荊豐很強,卻並沒有尋常正道修士那種對邪祟的仇視,更沒有人類的很多觀念,他甚至在想,若是小師姐要靠害人來變強,他要怎麼幫著她隱藏。
鳳如青被他問得一頓,笑起來,“找什麼,凡人壽命太短了。”
“那你要找修士嗎?或者妖魔?”荊豐竟然還幫著鳳如青篩選了一下現如今修真界各大門派的優秀少年修士,像個給老妖婆獻祭的擁護者,細細對鳳如青數道:
“青沅門那群瘋狗裡麵出了個格外講道理的,劍法不錯,就是年歲還小,才十六,是青沅門掌門培養的下一任門中長老人選,我在驅邪任務中碰見過一次,長得和你死了那姘頭有三分像。”
鳳如青:“……啊?”
“還有合歡宗,合歡宗竟然出了個男修,”荊豐說,“生得麵若好女,近年可惹得許多家女修翻天覆地,連懸雲山都有個外門弟子中招呢,修為也很高。”
鳳如青不知道做什麼表情,哭笑不得,“你說這些乾什麼,我不找修士。”
“不是,我就不找什麼人,”鳳如青說,“我對情愛沒有什麼執念。”
荊豐哦了一聲,頓了頓又說,“也確實,這天下沒有能比得上師尊的人了,難怪小師姐你不喜歡。”
鳳如青扶了下額頭,“你可彆說了好師弟,我又不是個靠吸人精氣修為進境的妖精!”
“那你靠什麼?”荊豐滿眼純真地問,“我見師姐和人王在一起的這些年能力強了很多,我能感覺到的。”
鳳如青一時語塞,她總不能說她靠忘川陰魂啃骨架啃得乾淨,靠天罰跺肉泥跺得比較細密?
不過她的招式和身法,這些年確實有人手把手地教,於是她說,“我靠鬼王,他教了我很多。”
荊豐聞言眨了眨眼,點頭的同時,肩頭卷發跟著他的動作彈跳起來,很是靈動好看,“原來是鬼王啊。”
鳳如青才點頭,便聽荊豐下一句,“可你同時和兩個男人好,人王倒好說,鬼王能願意?”那好歹是天界下界的龍啊。
鳳如青被荊豐打敗,伸手敲了他腦袋一下,“你都想些什麼亂七八糟的!”
“我跟鬼王沒有那回事,我們是兄弟,是……是像你和我一樣的!”
荊豐哦了一聲,好死不死的,這時候撒歡完畢,換好了袍子的弓尤來找鳳如青去他殿內吃東西。
他要人準備了好多好吃的,想要安慰下鳳如青死了相好的心情,還想借酒同鳳如青說一說她不是沒有家可以回。
弓尤若不是怕太急切嚇到鳳如青,他甚至想要說明自己的喜愛之情。
可這才到門口,就好巧不巧地聽到鳳如青同人說這種話,隻是拿他當兄弟……
隻是拿他當兄弟,拿他當兄弟!
弓尤頓時覺得自己站在這鬼君殿的洞府門口,在無聲地經曆著萬箭穿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