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條魚·師兄(1 / 2)

鳳如青乾嘔了半晌, 什麼也沒有吐出來。她沒有想要吃掉造夢神,她隻想把他給困住,因為她手上沒有縛仙索, 他還隨時能夠無形消失,所以她才用自己的魂魄拉成網去將他給網住。

誰承想人是抓住了, 卻取不出來了。

鳳如青雙眼淚汪汪地抬頭, 看向了扶著她手臂,滿臉擔憂的穆良,帶著點嘔變調子的哭腔道, “完了, 出不來了, 大師兄……”

穆良神色極其的複雜, 他當真沒有見過能夠直接吞噬真神的人,鳳如青比他想象的要厲害太多了, 若非有她在,對上已經開始食用人腦髓的夢神, 即便真的抓住了, 他們也要耗費極大的代價。

“沒事, 等到出了山中, 我用拘魂鼎試試能不能將他招出來。”穆良把按著胃部, 有些搖搖欲墜的鳳如青抱進懷中。

穆良拍了拍她頭上的土, 又施了清潔術,令她全身都乾淨了, 這才摸著鳳如青的頭說, “小師妹, 你其實不用這麼拚的,我已經同弟子們在山外設下了隱形的九真伏魔陣, 他即便是能夠逃出這粗製濫造的地宮,也逃不出這一片小山。”

莫說是墜落的神仙,即便是真神,想要衝開九真伏魔陣,也是需要耗費些時間的,這時間足夠他們找到造夢神。

穆良環抱著鳳如青,一下一下地撫摸她的發頂。帶弟子出來曆練,多以配合協作為主,懸雲山的許許多多劍法劍陣,也是弟子相互配合才會發揮出最大功效,就連九真伏魔陣也是。

但鳳如青的路子很顯然不是,方才弟子們與造夢神的分神戰鬥的時候,鳳如青便一個人衝上前迎戰造夢神,並非是這樣不好,她有足夠的單獨作戰能力,這沒有什麼不好。

穆良隻是心疼,她要經曆過什麼樣的磨難,才會變得這樣隻一味的孤戰猛衝。

懸雲山的弟子們後背有人交付,落難有人營救,那她呢?

他的小師妹流落在外這麼久,從一個死魂跌落極寒之淵,又以無魂邪祟複生人間,她到底經曆了多少孤獨,抗過了多少次生死一線,才做到如今能夠直接吞噬真神的地步?

穆良隻是想想便心中悶痛,他養成嬌滴滴模樣的小師妹,本能夠無憂無慮地生活在懸雲山的保護當中,即便是修為很慢,可有他,有荊豐甚至是師尊拉著她,她的修為總也會漸漸好起來的,卻一時疏忽,沒能及時察覺她被邪祟所蠱惑。

穆良心緒起伏太重,因此手臂上的力道沒個深淺,將鳳如青摟得越來越緊,已經超出了兄妹應該有的那種力度和距離。

鳳如青埋在穆良的懷中,嗅著穆良身上懸雲山靈泉的清幽氣息,懸雲山弟子大多都是以靈泉洗滌,所以沾染上靈泉的氣息都很尋常,連施子真都是這股味道,甚至先前鳳如青自己身上也是。

但穆良身上這氣味有有些微的不同,說不出哪裡不一樣,便是聞著就叫人心安。

鳳如青沒有抬頭,任由穆良這樣將她密密實實地環抱著,她甚至都沒有覺得哪裡不太對,她能夠感覺到穆良濃烈的疼惜是為她,這樣的感覺太過引人沉溺。

試問這天下,誰能夠在全身心疼惜你的人懷中自拔呢?

她貪婪地享受著,穆良是她經年入夢的溫柔,純澈又柔軟美麗。

不過兩個人這樣無限地貼近和不顧忌,也沒有很久,因為弟子們很快救下了所有人,還包括被半妖抓進地宮囚禁的人,然後所有人都聚到一起,已經有弟子帶著獲救的百姓先行出山,剩下的弟子們來和穆良與鳳如青彙合。

穆良敏銳,在察覺到有弟子過來的時候,就鬆開了鳳如青,親手將她的兜帽扣上,然後說道,“先出山,我再幫你查探識海,引出造夢神。”

鳳如青點頭,十分乖地被穆良拉著手腕,整個人身上所有繚亂的氣息,都被穆良一個擁抱給安撫下來,她一點也不像剛才凶悍的以神魂去囚禁吞噬真神的鬼王,她跟在穆良的身後垂頭走,鬼氣重新遮蓋住麵部,反倒像個羞澀怕人的小女孩。

隻是這一次,跟著來的所有懸雲山弟子,再也沒有任何一個在心中奇怪,為何女子可以做鬼王。

他們都見識了鳳如青如何凶悍至極,如何將造夢神直接吞噬,修真者大多慕強,這些弟子們看著鳳如青的眼神和進來之時純粹的好奇不同,都帶上了不同程度的欽慕。

鳳如青卻沒有在意弟子們的轉變,因為她的腦子有些亂,是真的亂,造夢神的神魂似乎影響到了她,出山之後,穆良將鳳如青拉到一旁,以拘魂鼎為媒介,試圖將造夢神的神魂拉出來,可惜嘗試了幾次都失敗了。

鳳如青放鬆自己,讓穆良以靈識探入了她的識海,卻也根本沒有找到造夢神的身影。

反倒是穆良,他猝不及防地看到了鳳如青的記憶,關於她初嘗情愛,她如何送走她的小公子,又如何同前鬼王,也就是現在的天界太子弓尤一起在冥海之下廝殺。

當然這不是鳳如青的全部記憶,穆良也隻是無意間撞見了這些,待到退出來的時候,他似乎還能感覺到被她識海中波瀾壯闊的回憶之潮衝擊的心緒顫動。

穆良垂頭以靈力梳理自己,平複心神。鳳如青睜眼看著他,無奈問,“是不是不成了,吐不出了,也拉不出了,我好像將他給消化掉了,我能感覺到這裡灼熱得像是喝了熔岩一般。”

鳳如青指著自己的肚子,“大師兄,你說造夢神能夠寄居他人識海,那能夠寄居在肚子裡嘛?”

穆良本來還在因為鳳如青的記憶分神,聞言頓時笑了,“不能,這裡能裝的隻有飯食。”

鳳如青癟嘴,“可是造夢神好惡心,我不想吃這玩意。”

穆良說,“彆急,待我回門派之中,再找找有無其他辦法能夠將他神魂弄出來。”

穆良實話實說,“我也並未碰見能夠直接吞噬神魂的例子。”

“其實不是第一次,”鳳如青手按在自己的肚子上,“我還吞過雨神,不過當時吐出來得快,他就隻是化了,還沒有消化乾淨,而且那時候我也沒有功德塑魂,就隻是個邪祟。”

穆良聽了都不知作何表情,半晌才伸手,摸了摸她的頭,“你受苦了。”

雖然穆良並不知道當時是何種場麵,但若非是無路可走,邪祟之身,豈敢對上真神?

他的小師妹,到底在外受了多少苦啊。

穆良忍不住又想去抱鳳如青,但最終手指攥著袍袖,克製住沒有伸手。

他拉著鳳如青手腕,讓她起身,“你也無需太過憂慮,你的體質特殊,若是當真能夠融化神魂為自己所用,也算是一番機緣。”

穆良說,“若是不能,我再好生尋些法門試一試,若不然請師尊……”

穆良話音頓了頓,想到什麼,神情變得糾結,但很快恢複,“若是實在不行,你便來山中,請師尊為你試一試。”

鳳如青頓時把腦袋搖得撥浪鼓一樣,“算了算了算了,我可不敢勞煩他老人家。”

鳳如青嘟嘟囔囔,“再說了,他也未見得多麼厲害,我在冥海之底碰見了二師姐,現如今她已經隨著人魚族一道飛升了。”

鳳如青幸災樂禍道,“我還從未見過徒弟比師尊先飛升的例子呢,他這修真界第一仙長的稱呼,可以摘了扔洗靈池了。”

穆良微微搖頭,看著鳳如青這樣子寵溺地笑,“雁風飛升,是她的機緣,她離派多年,且她並非是無情道飛升,這本就不算懸雲山功德。”

“至於師尊,”穆良說,“師尊早在冥海大陣破開之前,便已經步入極境,這些年來一直強壓境界,並非是未能飛升,而是不願飛升。”

鳳如青這回是真的驚訝了,眼睛和嘴一起張大,“為什麼?師尊他……為什麼不願飛升?!”

修者畢生所求不就是飛升成神,與天地同壽,哪有人境界已經步入極境,還強壓境界的?

穆良笑了笑,“師尊算到了人間浩劫,因此自願留在凡塵,接引神官來過懸雲山很多次了,這件事修真界眾門派都知道。”

鳳如青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穆良伸手點了下她的鼻尖道,“所以他這個修真界第一仙首的名號,不僅摘不下來,怕是往後千萬年,也是整個修真界高山仰止的存在了。”

鳳如青半晌撇了撇嘴,“倒也是,就現在仙界的那個模樣,師尊那性子若是上去,怕是沒有幾天便會被天道以弑神之罪給罰下界了。”

穆良見她眉飛色舞的模樣,看上去也不像是有事,稍稍放心些,“所以,若是這造夢神的神魂對你有影響……”

“算了,”鳳如青還是搖頭,“算了算了,我當初被他捅死的陰影還在呢,我到現在想起他肚子還疼,我寧願多消化一陣子,說不定就能化為自己所用了。”

穆良聽鳳如青這麼說,麵上又閃過那種欲言又止的神情,但最後見鳳如青這般對施子真避而遠之的樣子,便沒有說,怕嚇著她。

眾人在都伯山腳下短暫地休整,懸雲山弟子們幫助受傷的弟子調息完畢,便禦劍而起,開始朝回走。

鳳如青還站在穆良身後,這次索性直接環住了他的腰,一路上她明顯好多了,不再提起肚子不舒服,又開始小燕子一般地嘰喳起來。

“大師兄,你下次出山去何處,還帶上我!”

“好。”穆良自然是無不答應。

鳳如青又說,“荊豐已經從焦平海回來了吧,到時候咱們三個聚一聚,去我黃泉也好,去人間也行,尋個好地方,不醉不歸!”

穆良微笑,眉眼儘是難掩的歡愉,“好。”

鳳如青貼著穆良說話,並沒有避諱懸雲山弟子,弟子們雖然對於鬼王刮目相看,卻並不代表他們不會因為看到兩個人過於親近,而心中漸漸嘀咕。

仔細一回想,大師兄這一行也多番照顧,連跌入幻境也是同鬼王一起,這難不成……

是動了凡心嗎――

隨行的弟子們紛紛心中震蕩,穆良知道了會有不好的謠傳,但他不在意。

荊豐和師尊都知道鬼王就是小師妹了,不會有人問他什麼的,至於弟子們若是私下傳言,不必理會,反正他也不可能真的和小師妹在一起。

穆良想到這裡,心中閃過短暫酸澀,他的心思,甚至心魔,他是絕對不會跟小師妹說的。

他知道小師妹視他為父兄,穆良是真的不可能吃這個窩邊草。

回程速度也很快,穆良將鳳如青送回黃泉,這才緊隨弟子的身後,回去懸雲山。他自從找到小師妹之後,便經常不在山中,很多他必須處理的事情,都不能再耽擱了,況且他還要尋找將那造夢神引出的辦法。

但他臨走之前,還是好生寬慰了鳳如青一番。

鳳如青不知道想念穆良這嘮叨多久了,聽得真是通體舒暢。她送走了穆良之後,就美美地吃了好多東西,把吞噬造夢神的那股子惡心勁兒給壓下去,這才美美睡覺了。

鳳如青從前食魂,都是吃一點點,就算是有兩次吃得多了,也是在不破壞對方魂體的狀態之下。吞食雨神的那一次,她很快便吐出來了,這樣完整地吞食一個人的魂魄,還是第一回。

鳳如青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將造夢神給完全消化掉,她隻知道她美美地準備睡覺,然後她以為又會反複重溫的那些美好的夢境都沒了。

這一夜她睡得十分不安穩,夢裡全是狂風暴雨,身臨其境一般。

然後鳳如青看到了日升月落,看到了無數次世界更迭,看到了蒼茫的大地,從一開始的荒蕪,漸漸變得人煙繁盛。

她看到各個種族相互之間的爭鬥,千萬年來如同一個首尾相扣的環。

鳳如青雖然存在於世間六百多年,但作為邪祟渾渾噩噩在極寒之淵底下的那六百三十年,其實並不能算作她活在世間。

她滿打滿算,也才經曆人世幾十年,可鳳如青卻覺得自己在夢中,看到這世代更迭的人間,她的心也跟著歲月無限地蒼老起來。

不過一夜而已,卻如同經曆了千年萬年,鳳如青早上醒了,坐在寢殿的床上,抱著自己的膝蓋,愣神了許久許久。

她總算是知道了,為什麼那一些神,在為神多年之後,終究會變得冷漠,變得不再如當初一般,不再為世間萬物所動容。

是因為見得太多,這世間的一切就如同不斷重複上演的戲,一遍又一遍,你最開始或許會為它動容落淚,但聽上千遍萬遍之後,這種動容就會變為麻木。

當然這並不是那些神能夠罔顧生靈的理由,隻是鳳如青覺得,如果你真的站在一個很高的地方太久,你就真的不知道也不會去理解螻蟻的悲歡離合。

鳳如青知道她看到的是造夢神的記憶,這記憶雖然讓她知道了很多事情,但確確實實不太愉快。

鳳如青在一個人吃了一大桌子食物之後,才漸漸緩過來。

就算被迫去看遍世界更迭,萬物衰落興盛,鳳如青卻還是愛這人間滋味。

她捧住自己的下巴,桌子下麵晃著小腿,回味了一番剛才的靈獸肉,又把她新得到的那些記憶翻出來,回味了一遍。

果然在人間滋味還留在舌尖之時,她就沒有那種蒼老的心境了。

鳳如青閉著眼睛在自己的識海當中徜徉,翻閱這些記憶的時候,全當作在看一場天高地闊的大戲。

時間悄無聲息地流逝著,待到鳳如青再度睜開眼睛的時候,竟然已經快要到深夜。而她在這造夢神的記憶當中,非常不起眼的角落,找到了一件令她十分無所適從的事。

是關於穆良,關於造夢神在製造疊境的時候,為什麼會將曾經鬼修的幻境,作為穆良最害怕的事情呈現在他們的麵前。

鳳如青始終以為,穆良是因為無法釋懷當時沉溺於安逸幻境的弟子們,以為穆良這麼多年了仍舊在自責,仍舊因為當初他沒有將弟子們救下而感到愧疚,因此這幻境才會變成他的畏懼。

而當鳳如青從造夢神的視角,去獲取穆良心中畏懼的時候,她才知道,穆良對於這幻境,固然到如今還有對於曾經不能挽救和警醒懸雲山弟子的自責和無力。

但他對這幻境畏懼的由來,卻並非如此,而是因為她。

鳳如青坐在桌邊上,脊背僵直,豔麗的眉眼之中,是過度震驚導致的茫然。

當初鳳如青記得,在幻境當中久了,所有人全都被幻境所影響,連穆良也是,到最後鬼修侵蝕了所有弟子們的神智之後,那幻境即將崩潰的時候,穆良也瀕臨崩潰。

鳳如青當時為了讓他清醒過來,曾經用過最笨拙的辦法,便是讓他得償所願。

還好最後施子真來得非常及時,鳳如青沒和穆良釀成什麼大錯……

鳳如青在將這記憶翻出來的上一刻,都還堅定地認為,當初穆良會對她那樣,是受到了鬼修的蠱惑,是被幻境所影響,是對當時還算清醒的她的一種心理上的依賴。

可是鳳如青打死也沒有想過,穆良當初會對她那樣,並非是因為受到蠱惑,而是真的喜歡她。

這種喜歡,已經濃烈到能夠讓那個幻境成為穆良的恐懼。

而鳳如青在造夢神的回憶當中,也看到了穆良其他的恐懼。

鳳如青看到了穆良的思念,他的苦苦尋覓,還有――他的心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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