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魚鍋·下(2 / 2)

再告知他自己的打算,尋到助他恢複的辦法。

施子真困於自己心境之中,將淩吉以映心術刨開給他看的那些妄念,一遍遍地重複著,他最開始驚懼,而後是崩潰、痛苦。

可是漸漸的,隨著時間推移,他看清自己,也看清妄念所起,他便漸漸沉下了心。原來早在他全無察覺的幾百年之前,他已生了妄念,根本不是他為她塑身之後。

縱使還是無法接受,也不能接受,他卻不至於瘋狂想要回避。

於是就在某天深夜,鳳如青守在他床邊,對著燭火細細查看那些古籍,眼睛赤紅還不肯休息的時候,施子真眼睫微動,終於睜開了眼睛。

視線從模糊到清晰,他心境已經平緩無波,身上全無力氣,唯一能動的隻有頭和手指。

他適應了半晌,看清了這裡是哪,又微微偏頭,看到了坐在他身側石床之下的腳踏之上,正伏在床頭擰眉看書的鳳如青。

施子真手指猛地蜷縮了一下,緊緊地揪住了身下被褥,閉上了眼睛,再不敢多看一眼。

他自以為心緒已平,能夠坦然麵對,可驟然這般近距離地見了她,他竟然無法自控,內心掀起了驚濤駭浪。

他是個十分卑鄙的師尊,心中存著難以見人的妄念,還自認關切,終日圍著小弟子轉。

何等卑鄙。

施子真愧疚極致,自厭自責,心緒翻不止,竟是不能自控地嘔出黑血來。

“噗……”

鳳如青循聲猛地側頭,便見施子真血染軟枕,頓時驚懼起身,上前查看,“師尊!”

師尊,他如何對得起這個稱呼。

鳳如青這一聲,喊得他心魂一震,再度噴出血來。

鳳如青被噴了個正著,直接嚇得腿一軟,“咚”一聲跪在地上。

施子真再度徑直昏死了過去。

“師尊!師尊!”古籍打翻在地上,她連忙去查看施子真的狀況。

他的內息本就因為碎裂的經脈十分微弱,甚至因為留存不住靈力,漸漸有些虛不受補之勢,鳳如青連為他輸送神力都不敢太過頻繁。

此刻鳳如青將神力探入其中,發現施子真內息淩亂不堪,僅有的靈流橫衝直撞,將還未修複完全的經脈撞得再度開裂。他在昏沉中痛苦地皺眉,鳳如青連忙爬上床榻,扶著他靠坐起來。

鳳如青抓住他兩隻手臂,以神力凝成極細的細流,探入他體內,帶著他亂竄的靈流順服在丹田,又將他的淩亂的氣息撫平。等到他穩下來,兩個人的額頭都出了一層細密的汗。

鳳如青並沒有馬上收回手,而是保持著這樣緩慢的頻率,為他輸送著神力。雖然那些神力大多根本無法在他的內府留存,隻會隨著他的呼吸散出體外,可至少這些神力,能夠讓他不那麼痛苦。

鳳如青心中愧疚極了,施子真為她塑身,助她成為上神,可到如今,她卻累得他重傷至此。她甚至還沒尋到讓他恢複如初的辦法。

“師尊……”鳳如青輕聲叫施子真。

他還昏沉著,自然是聽不見的。泰安神君說,他其實早就該醒過來的,隻是他不願醒來。

鳳如青不需去細想,便能夠明晰施子真為何不願醒來。一生為修行者,眼睜睜看著自己折斷仙骨成為廢人,施子真那麼驕傲的人,又如何能夠接受這樣的事實?

石室當中隻點了一隻燈燭,昏黃的光亮,其實並不能用來照亮多遠,隻有眼前這一點點光亮而已。

其實這一盞孤燈,並非是用來照明。鳳如青已經是上神,黑夜白晝,於她來說全無區彆。

可她喜歡這些凡俗外物,點上一盞,沉浸在這樣昏黃的光亮當中,能夠稍稍的安心一些。

鳳如青從前總想做海中明珠,不懼風雨侵蝕,不懼歲月磋磨。哪怕蒙塵,隻要稍稍露出一點天光,她便能夠兀自發光發熱。

她甚至曾經以為,她已經成了明珠。

這一路上,她吸引了許多魚兒到她的身邊,他們在海中相伴過一路,縱使遭遇風浪和沉浮,卻十分愉快,共同成長。哪怕是分彆的時候,她總想著,照得遠一些,再送那個相伴的人走一段明亮的路程。

鳳如青始終覺得,和誰在一起,無論是出自單純的喜歡,還是對彼此有所訴求,這都是很尋常的事情。她不是需要依附於人的枝蔓,她也可以瀟灑地與人並立而行,相遇時彼此溫暖,分彆時痛快揮彆。

她一直都這樣做著,從不去計較多少,不去細數得失。

她知道白禮當年希望她助他登基為帝,弓尤想要她跟隨他去冥海之底。

哪怕她溫柔的大師兄不再如舊夢中對她義無反顧,在天下大道和兒女情長中選擇了蒼生,她也從無傷懷,甚至為他驕傲。

可從宿深開始,她努力想要保持的灑脫便在四海紛亂之中力不從心,她無法兼顧,讓脆弱敏感的宿深患得患失。鳳如青始終知道,怪不得他,是自己做得不夠好。

她甚至對於情愛已經不再抱著希望,隻想著有個人在身邊,隻相互取暖,度過漫漫長夜便好。

可鳳如青現在後悔得很,沒有情愛的相伴,注定是一場無法善終的結局。

這結局她應當預料到,卻被深冬寒夜裡麵的那點溫暖柔情給迷了眼睛。

她以為肯用血肉為她暖身的人,再瘋,也不會做出傷害她的事情。

可淩吉的瘋和算計,將她珍重的師尊傷到如此地步。她從來不想去虧欠誰,到如今卻是越欠越多,清算不清了。

鳳如青到如今才知道,她並非什麼海中明珠,她不過是塵世一盞最普通不過的燈燭。

她不能為誰承擔風雨,也隻能照亮眼前這一小寸前路。

她歎口氣,疲憊地閉上眼。神力散出的幽幽光亮自她的手心,慢慢地朝著她掌心下的施子真腕上流動。

燈燭悄無聲息地燃到儘頭,隻剩下一丁點光亮的時候,外麵的天色逐漸開始泛起了亮光。

鳳如青一連多日不曾好好休息,施子真醒過來的時間雖然很短暫,總算是醒了,她的疲憊總算戰勝了擔憂,心緒在這燈燭將儘的夜裡悄無聲息地變化平複,以至於她不慎便這樣坐著睡著了。

施子真再度醒過來的時候,首先看到的便是小徒弟抓著他的手腕,神力被控製得十分好,流轉在他的周身和經脈當中。

他正欲緊繃的神經因為察覺到她正在熟睡,而緩慢地放鬆下來。他查看了一番自己糟糕透頂的內府,微微啟唇想要歎息,卻看著小徒弟睡夢中落下的眼淚,最終屏息,未曾歎出口。

燭火早已燃儘,屋子裡昏沉一片。施子真不再是大能修者,看不清鳳如青陷入夢魘的神色,隻能借著神光看到她滑落臉頰的晶瑩,心中無聲地揪緊。

小弟子不愛哭的,施子真手指微動,有種想要去接那滴晶瑩的衝動。

她當年險些被妖獸踐踏致死,都不曾哭泣。自臟汙的坑洞中扒住他的靴履,要他帶她走的時候,在血汙當中揚起的臉,帶著的是頑強堅韌,比野草還要生命力旺盛的笑意。

施子真回想起當年的情境,又想到如今,不由得心緒起伏。睡夢中的鳳如青察覺到他的波動,從夢境中醒來,睜開眼便對上施子真看著她的視線。

“師尊……”鳳如青開口,聲音低啞,還帶著些許擔憂心虛,十分細弱。

施子真原本在她未醒時還能好好坐著,她醒過來,他便頓時坐不住了。

他欲抬手掙開她,然後離開這間石室,隨便去哪裡都好,反正不能待在這裡。

可他忘了自己不再是從前那身隨意動的大能修者,而是個不折不扣,甚至還不如能走會跳的凡人的廢人。

抬手、起身、下地,這三個簡單的動作,他做了卻是直直地從床上朝著地上傾倒而去。

鳳如青被他甩開了手,卻見他要摔了,忙閃身去接住他。

可她盤膝一夜,哪怕睡夢中也不休不止地輸送神力,這一站在地上,才發現腳沒了知覺,施子真整個人朝著她一砸下來,鳳如青心中一驚,膝蓋一軟沒站住。

兩個人十分狼狽地朝著地上跌落摔倒。

不過好歹鳳如青好好地把施子真接住了,自己墊在底下,沒讓他磕著。

施子真不能自控四肢,他還是生平第一次有不能自控的時候,茫然不知作何反應,於是十分結實地砸在了鳳如青身上。

這個姿勢基本可以用親密無間來形容,對方的氣息瞬間便因為過近的距離,衝入彼此的鼻腔,激得兩個人同時回神。

“師……唔。”鳳如青叫施子真,卻沒等叫出口,施子真便已經將她的嘴嚴絲合縫地給捂住了。

“彆叫。”他開口,是因為如今明晰自己的妄念,聽不得鳳如青的聲音,帶著嗬止之意。

可他許久未曾說話,聲音又低又啞,根本與他素日的清冷截然相反,這聲音聽來全無嗬斥的意味,倒像是男子難耐之時的動情。

鳳如青本欲扶著他起身,可聽了他這聲音,睫羽微顫,躺在冰涼的地上,半邊身子都不會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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