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絕對沒有下次了。
“天色已經晚了,你喝完湯先睡,今天就讓我來守夜吧。”萬葉柔聲道。
見“蚌殼”裡傳出一聲小小的應和,他也就不再催促,轉身坐回了座位上,盯著靜靜燃燒的火堆發呆。
又過了會兒,見外界沒有動靜,蒼木才小心翼翼地把翅膀收起來,麵上竭力做出仿佛無事發生過的狀態,悄悄打量了眼萬葉。
少年正坐在那個低矮的小馬紮上,兩條長腿無所適從地伸著,顯得有些委屈,他目光沉靜地望著麵前的火堆,搖晃的火剛映照著他的側臉,大概是之前小辮子被蒼木弄得有些散亂,他乾脆將發圈摘了下來,細軟的白發垂著頸窩,一同鍍上了一層光暈,在如此簡陋的地方卻美好得像一副擺在城堡壁爐旁的古典油畫。
似乎是察覺到有視線在注視,他仰起頭,用那雙火光映襯的紅寶石眼睛朝蒼木露出一個略帶歉意的笑容。
蒼木忽然就不生氣了。
湯已經煮得完全沸騰,正在鍋裡咕嚕咕嚕翻湧著,蒼木拿出點早已切好的蘿卜白菜加進去,又在那個簡易的鐵籠火爐上坐了壺水。
籠子裡燒得全是乾木柴,水熱得很快,蒼木用厚毛巾包住提手,取下水壺倒進木盆裡,兌了些涼水,示意萬葉來洗漱。
“條件簡陋,今天之內將就下了。”蒼木拆了條新的毛巾遞過去,心裡則悄悄道了聲抱歉。
其實她的桃源盞也能進人,兩人大可以進入好好休憩一番,但蒼木對自己的私有領地占有欲很強,不會輕易讓人進入。
到目前為止,她的同行名單上也隻有寥寥幾個名字——熒,派蒙,奎絲多……還有阿貝多。
萬葉搖搖頭:“已經很好了,雨天露宿在野外,還能有片瓦遮身就足以,這樣的環境是想都不敢想的。”
或許是聞到了熱湯的香氣,再次送信歸來的小龍撲閃著翅膀從外麵飛進洞穴,帶著一身水汽。
它淋得可憐兮兮,身體因失溫而發顫,蒼木眼疾手快把奎絲多身上的小衣服脫下來,趁著剩餘的半壺熱水給它搓洗一番。
萬葉適時遞來毛巾,把洗好的小龍嚴嚴實實包裹。
“不要緊吧?”萬葉伸手逗弄了下懷中的白色小龍崽,卻見它懨懨地叫了一聲,便不再回應。
他趕緊伸手摸了摸奎絲多的額頭,觸及的一瞬間才想起來它並非人類。
蒼木盛了碗湯,示意萬葉鬆開毛巾,邊喂邊安撫:“沒關係,它是龍脊雪山長大的品種,對極端環境很適宜,今天大概是第一次在這種環境下工作,有些體力透支。”
果然,當盛著鮮湯的勺子遞到小龍嘴邊,奎絲多的表情立馬鮮活起來,舌頭迫不及待伸出,舔得湯汁飛濺。
就這麼喝完一整碗湯,它便完全恢複過來了,踩在萬葉的懷裡,朝媽媽撒嬌般嗚嗚叫,蒼木從身上掏出哀敘冰玉碎屑和燃願瑪瑙碎屑,塞進它嘴裡,以示獎勵。
吃飽喝足,又有能量補充,這些元素結晶甫一塞到嘴裡,奎絲多的表情就開始攏上一層睡意,圓溜溜的藍眼睛慢慢閉上,腦袋一點一點。
“辛苦萬葉了,我該抱它去睡覺。”蒼木伸出手想要接過萬葉懷裡的小龍崽。
卻見萬葉搖搖頭,抱著十斤重的小龍走到兩張床邊,輕聲詢問蒼木:“你們睡哪一張?”
蒼木隨手一指,他便依著蒼木所指示的方向,輕而緩地將懷裡的小龍放進乾淨溫暖的被窩裡,讓它的小腦袋枕著枕頭角,最後不忘拉了拉被子為它蓋上。
這一係列動作行雲流水般做完,他回頭,才發現蒼木正臉色古怪地看著自己,便笑笑,低聲解釋道:“我小時候,每每在外間晚睡,父親便是如此照料我的。”
他年幼失恃,又是家中獨子,很得父親憐愛。即便當時尚且有仆人照料飲食起居,父親也屢屢親自照料。
萬葉記得他幼時貪玩,迷迷糊糊便睡在了院子裡的大樹上,半夢半醒間察覺到有人將自己抱起。
那時父親便已經體弱多病,需要常年服藥,因此身上有一股經年不散的清苦藥味。他抱著自己走過長長的回廊,木履踩在懸空的木地板上,有空洞的回音層層擴散。
他知道父親那時把自己抱回房間後,一定默默注視了自己很久。如今看著眼前的小家夥,萬葉忽然覺得自己有點明白了父親的感受。
一種很玄妙的感覺,時空忽然少了間隔,就仿佛他來到了自己身邊,附身於自己,又或者自己回到了多年以前,成為了他。
他身上那種平靜的哀傷仿佛溢了出來,說出的話卻又太輕描淡寫,蒼木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她甚至過了一會兒才發現,萬葉隻是平靜,哀傷是自己的。
蒼木湊近,她猶豫著伸手,最終還是落到少年單薄卻挺拔的肩膀,輕輕拍了拍,生疏地安慰道:“你以後一定會成為一個好父親的。”
萬葉於是低頭看她。
兩人之間還有些身高差距在的,但蒼木一定不知道,自己微微仰著頭看人時,微微上挑的眼尾讓自己看起來有多像一隻可憐小貓。
他這才發現她的睫毛很長,濃密地排列在一起,微微上翹,跟她的發色一樣,黑中卻又帶了點紫,映在那雙漂亮藍眼睛裡,像冬季中與冰封湖泊互相依偎的森林。
蒼木很真誠,以至於他有時會為這樣一個存在感到迷惑。
萬葉從前在城中聽到過她的事例,那似乎是一個類同於天權星的形象,有權謀,工於心計。似乎與實際見到的這個她相差萬裡。
實際的蒼木如何?他隻能勉強描繪自己見到的這一部分——敏銳,善良,天真到有些孩子氣。
她身上的謎團還有很多。
但此刻,注視著她的眼睛,萬葉忽然有些理解為何家鄉的神明執意追求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