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莉公主毫不避諱地看著楊謙之。
她溫聲道:“謙之哥哥,用你們中原的話說,叫做‘妄自菲薄’。”
楊謙之微微一愣,麵色有蒼白。
塔莉公主側頭看他,聲音甜軟:“我在來大文之前,從來沒有見過你這樣的男子。我們白蠻的男人,都向往力量,每一個都想當勇士,誰的武藝高強,誰就能獲得尊重。”
頓了頓,她道:“可是,那所謂的勇士,在我父王遇難的時候,要麼是膽小鬼,躲在家中不肯出來。要麼就是投靠了其他人。我一點也瞧不起他們。”
塔莉公主美目灼灼,凝視著楊謙之。
“謙之哥哥,人無完人。你雖然不通武藝,也無法上戰場。但是你才華橫溢,醫術高超,隻要你願意,也可以有一番大的作為,你千萬不要看輕自己。”
塔莉公主言語直率,竟是一口氣將自己的所思所想,全部說完了。
楊謙之微微有愕然。
從來沒有人同他說過這。
從小到大,他總是被限製。
……
“二殿下,彆跑!千萬彆跑!您這樣會出事的!”管事嬤嬤跟在他後麵尖聲喊道,恨不得拿繩子拴住他。
年幼的楊謙之被這喝斥嚇了一跳,呆呆站在原地不敢動……
“德妃又病倒了?”皇帝悠悠問道,仿佛已經習以為常。
太醫伏在地上,道:“德妃娘娘當年受傷之後,因為身懷有孕,許多藥材不能使用……沒能及時地徹底治療,這才落下了病根。”
皇帝嘴角繃緊,似是不悅。
太醫又道:“娘娘帶著傷,拚儘力氣生下二皇子,便是二次折損……如今,隻能靠補藥吊著,且臥床靜養吧。”
小小的楊謙之趴在德妃床前,握住德妃微涼的手,微微發抖……
“謙之,你無需和其他皇子一樣,學習騎馬射箭,隻肖讀讀書便罷了。”皇帝一邊看著奏折,頭都沒有抬,道:“若是身子不適,讀書也可消停下來。”
……
楊謙之能做的事情,似乎非常少。
所以,讀書、學醫……每一件事,但凡他能做的,都要做到最好。
每個人都讓他惜命,因為他的生命來之不易,讓德妃付出了極大的代價。
另一方麵,他又有茫然,若是自己活著,卻永遠要被束縛著,那這樣的生命,又有多大的意義呢?
楊謙之沉默地看著塔莉公主。
他忽然道:“人活著,是為了什麼呢?”
塔莉公主睫毛微動。
兩人站在石橋上,迎著光明河,河水緩緩流淌,兩岸邊的嘈雜,被忽略了。
“是為了活得更好。”塔莉公主喃喃開口。
頓了頓,她繼續道:“為了讓自己更好,也為了讓身邊的人更好。”
她轉頭,看向楊謙之,一字一句道:“謙之哥哥,你的醫術這樣好,若是你治好了一個病人,那病人便因你而活得更好了,受益的還有他的親人,他們也會活得更好。這不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情麼?”
楊謙之眸光微閃,麵露怔然。
他最初學醫,不過是為了更好地幫助德妃調理身體,後來,則是因為對醫理的興趣,想要進一步鑽研精進。
雖然也救助過一人,但是他從未想過,用醫術去做更多的事情……興許,人總是容易盯著自己沒有的東西吧。
楊謙之默默看著塔莉公主:“塔莉……多謝你。”
塔莉公主莞爾:“我不過是其中一個受益者罷了。”
少女笑得清甜,眉眼彎彎,語氣十分鄭重:“謙之哥哥,你真的很好。”
楊謙之不禁麵熱,目光熾熾地看著塔莉公主。
一陣風吹過,水麵微漾,漣漪繾綣。
你才是最好的,他心道。
兩人自石橋下來,又漫無目的地逛了逛。
行至一個小攤前,塔莉公主忽然頓住了步子。
她指了指小攤上的物件,道:“你們這兒……也有這種腰帶呀!”
楊謙之一看,隻見那小攤兒上,整齊地疊放著一排腰帶,看著來圖案不太常見,似乎不是中原的產物。
攤販見兩人駐足來看,立即喜笑顏開:“這位姑娘真是有眼光!這可是上好的勇士腰帶,北邊的男子最時興用這個了。”
因光明街地處開闊,南來北往,什麼人都有,住在京城的異族人,也常常會來這邊逛逛,所以有各地的物件,並不稀奇。
楊謙之有好奇:“這腰帶有什麼特殊的麼?”
攤販連忙介紹道:“這腰帶可不是普通的腰帶!這是……”
“老板!”塔莉公主突然出聲打斷他,她輕咳一下:“不用介紹了,我買一條。”
說罷,便猝不及防地掏出了銀子。
攤販一看這姑娘出手大方,笑得合不攏嘴,立即殷勤地將腰帶包好,雙手奉上,語調浮誇:“多謝姑娘,您拿好!心想事成啊!”
塔莉公主抿唇笑了一下,接過了腰帶。
楊謙之微微皺眉。
她買男子腰帶做什麼?
塔莉公主看著他,眉眼輕彎,道:“謙之哥哥……送給你。”
楊謙之一愣,麵色緩了緩,道:“為何?”
塔莉公主嗔怪道:“哪有那麼多為何?”她一把塞給他,道:“不許弄丟了。”
楊謙之頓住,他手中握著腰帶,看著少女悅動的背影,嘴角彎了彎。
-
翌日。
楊謙之獨自坐在明德宮的藥房之中,一遍一遍地翻著醫書。
太監小明子看了楊謙之許久,終於忍不住開口,道:“殿下,聽說今日白蠻使團出城,您不去送送麼?”
楊謙之搖搖頭:“此時,他們應該已經出城了。”
昨日……便算是送彆了。
從此天各一方,她繼續在她的王庭中守護自己的父王,他繼續在這後宮中,安然度日。
兩個人的生命似乎短暫地相交了一下,又飛快地分道揚鑣。
楊謙之微微有出神,側頭,看向桌上的腰帶。
那是一副黑色的男士腰帶,看起來相較漢人腰帶更寬,平平無奇,但又惹人遐思。
小明子順著楊謙之的目光看去,狐疑道:“殿下怎麼有白蠻男子的腰帶?”
他反應了一會兒,頓時目瞪口呆:“這……這不會是塔莉公主送的吧?”
楊謙之見他表情誇張,忍不住問道:“……那又怎麼了?”
小明子睜大眼:“殿下不知道麼!?”
楊謙之疑惑:“知道什麼?”
小明子一字一句道:“奴才上次與石榴姑娘聊天,她無意間說起白蠻的風俗……若是一個姑娘送腰帶給男子,便是代表喜歡他!要將他套牢!”
楊謙之心頭一顫。
喜歡……
她是想告訴自己這個嗎?
楊謙之長眉微蹙,一向波瀾不驚的他,心中湧起一股莫名的感覺,有酸楚,又有欣喜。
他站起身,幾步走出藥房,站在明德宮高處,眺望宮外的方向。
然而,早就看不見她的身影了。
-
剌古和白蠻使團一走,瓦旦便也準備啟程回去了,
鳴閆陪著靜瑜公主入宮,正式拜彆了太後、皇帝和皇後。
太後依舊沒有讓她見莊太妃,靜瑜公主不禁有暗自神傷。
但片刻之後,她便打起了精神,隨著鳴閆一起,離開了勤政殿。
兩人在隨從的簇擁之下,緩緩來到宮門口,看到眼前景象,讓靜瑜公主微微一怔。
朱紅的宮牆之下,影影綽綽站著不少人。
為首的大公主楊婉儀,她的旁邊還站著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女孩,正是七公主楊初初。
楊初初邊上,還有二皇子楊謙之,他見鳴閆和靜瑜公主來了,便作了叉手禮,一旁的四皇子和六皇子也跟著行了個禮。
“靜瑜姑姑!”楊初初邁著小短腿,蹭蹭蹭跑過來,一把撲向了靜瑜公主。
靜瑜公主眉眼溫和,笑意融融:“初初……”她微微俯身,攬住楊初初。
“姑姑要走了麼?”楊初初依依不舍地問道,她很喜歡靜瑜公主,真希望她能多待一段時間。
靜瑜公主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小腦袋,道:“姑姑要和姑父,回瓦旦去了。”
楊初初眼巴巴地看著鳴閆,道:“姑姑和姑父,日後還會回來麼?”
靜瑜公主微愣一下,鳴閆卻道:“會的。”頓了頓,他又道:“你也可以來瓦旦,看你的姑姑。”
靜瑜公主嘴角微彎,看了鳴閆一眼,鳴閆回看她,嘴角隱隱有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