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間,人生於世間,似滄海一粟的孤冷,深深地浸入他的骨血。生死獨行,若他死在這裡,無人會知道的,無人……
心持此念,艱難地扶走近洞穴穴口時,蘇珩在外界耀眼的雪光映照下,望見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他疑心是自己眼花,疑心是自己血流過多、神智昏沉而產生了幻覺。昭陽公主……昭陽公主怎會出現在這裡呢……
他踉蹌著上前一步,雙腿力竭地半跪下來。洞口處的明豔身影,沒有消失,她走近前來,身披著的大紅羽緞鬥篷,在她身後雪光的映襯下,如是明亮的火光,照亮了洞穴的黑暗陰冷。
……昭陽公主……昭陽公主怎會親自來搜山……且……找到這裡……
蘇珩竭力想思考清楚,可因身體已苦苦撐至極致,而神思昏沉,無法想明,隻能拚儘最後的餘力,發出一點細微的聲音,沙啞的,如弦將斷的,“……殿下……殿下怎會來此……”
他知他此刻是極狼狽的,不僅通身幾無一塊好肉,血肉模糊地凍粘在破碎的衣裳上,就連他已仔細護過的臉龐,也糊滿了凍結的雪與血,難看至極,比之街邊癱瘓的乞兒還不如。
蘇珩垂眼低首,不看昭陽公主,但昭陽公主,卻傾身托起他的下頜,用她那隻潔白無瑕的柔荑,托起他染滿血汙的下頜。
“本宮來找白狐”,昭陽公主輕拂去他麵上的血汙,靜靜望著他的雙眸道,“本宮過來看看,本宮的狐狸逃了沒有”,她在雪光中微微一笑,淡靜的笑意如一尾飛羽,在他麵上輕輕拂過,“屬於本宮的狐狸,不可以逃。”
他在她的眸光和微笑下,力竭暈去。再醒來時,已是三天之後。他不是置身在奴仆陋室中,而是睡躺在一張錦繡羅榻上,看室內陳設布置之華麗,像是昭陽公主所住殿宇的偏殿之一。
偏殿裡,除了四五名內監侍女,還有兩名禦醫在時刻觀察著他的情況。見他醒,他們立即對外彙報。沒多久,環佩聲響,香風襲來,一陣清脆的珠簾聲,如雨珠亂跳,昭陽公主快步走了進來。
蘇珩見昭陽公主到來,立用手撐著榻沿,欲下榻向昭陽公主行禮。但,他剛拖著渾身疼痛的身體坐起,還未來得及下榻,走近前來的昭陽公主,已伸手按在了他肩上,並道:“不必了,坐著吧。”
蘇珩顫著蒼白的唇,望著昭陽公主的眸光,幽黑透亮,“奴蒙殿下相救,當跪謝殿下救命之恩……”
“要跪謝,等你身子好了再跪吧”,容煙在蘇珩榻邊坐下道,“本宮也不是為了救你,隻是不許有人妄動本宮的東西。即使那東西,在本宮眼裡已是廢物,但,本宮一日不丟棄,誰都不許將手伸到本宮身邊來。”
不過坐起的片刻功夫,蘇珩通身纏裹的繃帶,已隱隱滲出血來。他忍受著鑽心刺骨的疼痛,聽著昭陽公主的話,沉默片刻後,微垂著眼睫,輕道:“奴,確是已經廢了……”
“哪裡?”容煙笑撫了下蘇珩的臉頰道,“臉還是好好的,鼻沒歪,眼沒斜,還是有兩分看頭的。”
微一笑後,容煙臉色微沉,話中已帶冷冷的威脅之音,“本宮這裡,有最好的大夫、最好的良藥,縱你傷得隻剩一口氣了,本宮也能將你從鬼門關拉回來。好好遵醫囑換藥用藥,彆想著故意將自己弄廢,好讓本宮棄了你。告訴你,旁人若廢了,本宮或會一腳踢開,但你蘇珩,縱是死透了,本宮也要將你的骨灰,撒在本宮殿前的花樹下。你是本宮的奴,一日是,一世是。”
似是並不動聽的威喝,卻令榻上的蘇珩,眸光複雜。如幽海海麵,悄然流動著倒映的星光,他垂睫隱下眸光,聽昭陽公主接著道:“本宮已將霍章連貶三級了,這廝猖狂妄為,若不是看在他與本宮,還有點血緣關係的份上,本宮會殺雞儆猴,徑將他殺了。你這次,算是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既然差點死了,而又沒死成,就當從今往後,是新生。身上的傷再厲害,也慢慢都會好的,好好養著吧。”
說罷起身向外走了數步後,容煙又像想起什麼,回頭笑對蘇珩道:“對了,本宮這兩日,記起你父親還有點能耐,為物儘其用,已下令讓你父親,在嶺南清水縣,當個小小的地方官。”
蘇珩抬起頭來,眸光隱隱波光,難以抑製地顫動起來。容煙望著這樣的蘇珩,微一笑後,轉身向外走去。侍女打起簾攏的聲響中,她聽到身後的蘇珩,強掙著從榻上下來,不顧遍體鱗傷的疼痛,向她這昭陽公主,跪地叩謝,深深伏地的動作,久久未起。
微一頓後,容煙抬足跨過了門檻。殿外無風,一輪冬陽照耀著滿庭未化的白雪,令人乍一看,不覺微微目眩。
炫目的光亮中,容煙微微眯了眯眼,心道,演成這樣,也是不易。
原書裡,從今年深冬至來年春天,長達三月的時間裡,蘇珩一直在演。他狠下心腸,故意令自己在鬼門關走了一遭,令自己在死生這等大事的刺激下,心性漸改,有如新生。
宛如新生,三月的時間裡,身體上腐肉新長、傷疤褪落時,蘇珩心態也似一點點地發生了變化,內裡的芯子,漸與從前不同。過去種種,譬如過去死,他對救他一命、又放過他家人的昭陽公主,不再是隻有滿腔恨意,而似是產生了難以言說的心緒。這種心緒與感覺,與從前昭陽公主對他的虐辱,纏扭在一處,形成了一種扭曲的愛意,愈來愈深,無法自拔。
原書裡的昭陽公主,縱閱人無數,還是被蘇珩的好演技騙過去了。畢竟這世上,沒幾個人,僅為使一人不起疑心、僅為確保一件事萬無一失而已,就對自己下那樣的狠手,令自己除了一張臉外,幾乎全身肉爛、筋骨將出。
因那堪稱慘烈至極的傷勢,昭陽公主信了蘇珩的轉變,也為她自己未來被蘇珩一刀斬首,埋下了伏筆。容煙穿書成昭陽公主,雖對蘇珩的把戲心知肚明,但還得接著原書演下去。蘇珩演,她也演。
蘇珩演他心態改變,漸對她產生了扭曲的愛意,她就演她,半點不知蘇珩真正藏著的是什麼心思,真以為倒在她石榴裙下的,又多了一人,那個曾經清高不從的少年,終於在扭曲的愛意下,折服在她身前。
從冬至春的這段過渡情節裡,蘇珩一直身在昭陽公主正殿偏間養傷,容煙時不時就過去看看他傷勢恢複如何,一邊照舊常在言辭上貶他,一邊又著實待他很好,令禦醫宮人細細照料他的傷勢,再珍貴的藥材,隻要對他恢複身體有益,就海一般地送來。
她繼續玩著她的糖錘遊戲,蘇珩也借著她的遊戲,暗演他的無聲轉變。蘇珩明裡暗裡地演戲時,她也時不時就到他麵前晃晃,為蘇珩提供一個對戲對象。如此時至來年春天,冰雪融儘,春暖花開之時,蘇珩的身體,幾乎恢複如前,而他的心思,已似與從前大為不同了。
這一日,容煙隻身來到蘇珩養傷的偏間前,未令宮人隨行通報。她人倚半開的花窗外,聽著室內白茶和蘇珩輕微的說話聲,聽白茶在室內僅有他們兩人在場時,柔聲稱呼蘇珩為“蘇公子”,而非帶著恥辱意味的“玉奴”,心中若有所思。
在原書中,蘇珩之所以會對女主白茶產生愛意,應不僅僅是因為白茶溫柔善良的救贖,使他發自內心地愛上白茶,還有外界因素——她這惡毒的昭陽公主的影響。
身為一名兢兢業業的惡毒女配,昭陽公主對蘇珩,從無尊重。不管是在蘇珩身為狀元郎時,還是在他跪入公主府後,昭陽公主從未尊重過蘇珩,先是將他當樂子、玩意兒,後來是將他當暖榻的床仆,始終高高在上地俯瞰蘇珩,從未予他半絲尊重。
而白茶不同,即使蘇珩身份已賤若塵泥,即使所有人都稱呼蘇珩為“玉奴”,白茶仍在私下,尊重地稱呼蘇珩一聲“公子”。這樣的尊重,對身處黑暗中的蘇珩來說,是多麼地重要。
愛,是從溫暖和尊重中衍生而來的,如昭陽公主那般折辱貶低,永不可能從蘇珩那裡,得到半絲真心的愛意。原書的昭陽公主,是個聰慧女子,可卻沒能想明白這一點,不知是該說被劇情殺了,還是說,蘇珩的演技,實在是過於精湛了。
現在,還正在蘇珩所謂“轉變”的過渡期,她還沒能真正開始見識蘇珩最為精湛的演技。容煙倚窗在外,聽室內的蘇珩,在白茶喚他“公子”後,不再如從前默然接受,而是平靜地勸白茶改口道:“我是公主殿下的奴,不是什麼‘公子’,往後,莫再這麼稱呼我了。”
蘇珩會有此一言,原因有二。一是,因他演戲演到連白茶也瞞了過去。白茶在此後的劇情中,真以為蘇珩愛上了昭陽公主,愈發壓抑自己的暗慕之心。直到蘇珩將昭陽公主一刀殺了、將皇後之位捧送到她麵前時,白茶方知蘇珩深愛著的人原來是她,驚得半天回不過神來。
二是,蘇珩嗅覺極佳,其實能聞出昭陽公主的體香。她剛走到窗外,室內的蘇珩,就已知她人在外麵。一方麵為了表現他心態的轉變,表現現在的他,對昭陽公主的臣服,蘇珩在“私下裡”讓白茶改口。另一方麵,蘇珩讓白茶改口,也是為了保護白茶,畢竟昭陽公主就在外聽著,若公主為“公子”這稱呼懲罰白茶,暗愛著白茶的蘇珩,可得心疼壞了。
於心中暗暗感慨了一會兒後,容煙推門走進了室內。她揮手屏退惶恐的白茶,看蘇珩要下榻向她行禮,立製止道:“坐著,讓本宮看看。”
如這三個月來的許多次,容煙徑撥開蘇珩身穿的衣裳,看他身上傷痕消褪得如何。有玉露膏這等奇藥在,三月前慘不忍睹的血肉模糊,已即將光潔如初。容煙在眸中露出滿意之色,含笑對蘇珩道:“如何?本宮說過會讓你好,你就一定能好。”
蘇珩不語,容煙輕撫的指尖,移落至他身上的牡丹畫紋,聲中銜著一絲可惜道:“身子雖好了,可惜這牡丹畫紋,都有些淡了。”
“……可以……”沉默有頃,赤著上身的蘇珩,微動了動唇,極輕地道出兩個字,沒有再繼續說下去,隻是眼尾在透窗的春陽照耀下,浮起微紅。
可以再畫,這是蘇珩未儘的話語。容煙看他用詞、神態,每一點分寸都拿捏地極好,心中讚了一聲後,又想起了接下來的劇情。
既表演地這般賣力,那她當然,要賞他一次侍寢的機會了。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在2021-09-2315:22:42~2021-09-2421:09:48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許上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許上10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