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初停,難民們為了躲避風雨,都聚到了山中破敗寺院之中。篝火搖曳,光影晃在他們臉上,奔波數十日,終是跋山涉水地踏入了東浮州境地,凝重的臉上分明染著一抹忐忑之?色。背井離鄉,家破人亡,重新在異鄉開啟新的生活,也不知傳聞中的東浮州小都督景嵐是不是可以安置下那麼多的難民?
男孩站在簷下,用破瓦接了些簷角滴落的水珠,小心捧著走到斷柱邊上,蹲在了妹妹麵前,溫聲道:“妹妹,喝點水,好好睡一覺,明日我們就能跟著大夥走到東臨城了。”
“那個姐姐……”妹妹接過了破瓦,並不急著去喝,“一定還活著,是不是?”他們沒有在官道口等到柳溪歸來,不得不跟著難民們一路東下,一路之上,兄妹二人問過好些人,他們大多都見過?那日在驪都拚命救人的提刀姑娘,卻誰也不知道那姑娘有沒有安然退出塌陷的驪都。
男孩眸光明亮,摸了摸妹妹的腦袋,“姐姐是好人,好人會長命百歲的。”
“嗯。”妹妹信了男孩的話,喝了一口破瓦中的水,將剩下的喂向男孩,“哥哥也喝。”
男孩微笑,結過?破瓦,將裡麵的水喝完後,伸臂將妹妹擁入懷中,抱著她一起靠在斷柱上,溫聲哄道:“安心?睡,有哥哥在,彆怕。”
“哥哥也彆怕。”妹妹往男孩懷中鑽了鑽,合眼入睡。
山中多野獸,靜夜偶有野獸躥林而過?,發出一陣驚響。這些難民似是已經習慣了這樣的夜晚,隻是翻了翻身,繼續合眼小憩。
“哢嚓!”
破廟之?外,似是有人踩踏了地上的破碎石磚,發出一聲輕響。
一襲玄袍站在火光映照之外,樹蔭投落下的陰影掩住了她的銀紋麵具,她像是一隻伺機出動的林中野獸,幽綠色的瞳光一動不動地看著破廟的搖曳火光。
雪白的五指收攏,她掌心?握著一顆鮮紅色的果?子,血珠。此果生長極慢,又生在九州最隱秘的地方,她先前采摘的已經用完,隻剩下這最後的一顆,她得想清楚,該喂給哪一個,才能在東臨城攪出點風浪來。
雲姬的眸光巡梭一圈,視線最後落在
了值守在廟門口的壯碩農家漢子身上,剛欲動作,便驚覺眼前一黑,竟是被人從後一手掩住了眼睛。
她驚詫於來人的悄無聲息,更驚訝於自己的毫無覺察。
果?真?是……損耗太多麼?
麵具下的鼻翼微動,雲姬舒了口氣,另隻手覆上眼前的手,肅聲道:“幽幽不要胡鬨。”
身後的姑娘一身紫衣勁裝,雖說早已斷了鎮屍草的依賴,她已經習慣了隨手捏一支煙鬥,哪怕不抽兩口,在指間旋上幾圈也能解解悶。她縮回手來,另隻手無趣地轉動煙鬥,笑道:”沒意思,師父一猜就中。”
雲姬眸光複雜地看她,隱有警惕之?色,餘光瞥見了她鬢發上的小白花後,終是開了口,“島主她?”
“走了。”幽幽笑容微滯,被雲姬戳中了難過之?事。越是說的輕鬆,心?裡就越是難受。
雲姬沉默片刻,試探問道:“蜃樓之泉,沒有效麼?”
“有效,卻太少了。”幽幽無奈一歎,她是整個人泡在井水之中,方才洗淨身上屍毒。可她的母親幽九春不一樣,那幾壺蜃樓之泉不過?杯水車薪,隻能讓幽九春恢複半個時辰人的神識,與幽幽做了最後的告彆。
雲姬再次沉默。
幽幽聳了聳肩,“其實……娘也算解脫了。”說完,她像是個小孩子一樣,伸臂勾住了雲姬的身子,往她懷中蹭蹭,“師父,跟我回幽冥島好不好?”
雲姬立即否決,“我有重要的事做。”
幽幽輕歎,目光往破廟瞥了一眼,“師父一路護送他們到了這兒,已經是仁至義儘了,到了東浮州境內,那就是景小五的事了。”
“你一直跟著我?”雲姬的語氣中多了一絲不悅。
幽幽輕描淡寫地笑笑,“師父行蹤縹緲,我找你可不容易,若不是我會禦獸之術,我真?不知九州之?大,到底該去哪裡尋你回家?”說著,她得意地往後一看?,那兒有一隻豪豬抖了抖身上的鬃毛,哼唧兩聲後,便竄入了林中。
雲姬眸底的警戒之?色淡淡散去,“你先回去,師父辦完了事,自會回來。”
“娘親說,一家人最重要的就是好好在一起。”幽幽搖頭,誠摯看?她,“師父,我已經沒有娘親了,這世上你就
是我最親的親人,我保證我會像對娘一樣對你好。”眸光似水,漾滿了期冀的光芒。
雲姬有些恍惚,幽幽的眸光像極了尉遲酒,也像極了她日思夜想的沈瀾衣。當年她收尉遲酒為徒,因為那雙眼睛,多年以後,她收幽幽為徒,其實也因為那雙眼睛。
“好不好?”幽幽再問,語氣嬌蠻,甚至還帶著一絲嬌媚。
雲姬倉促回神,不敢再看?她的眼睛,“聽我的話,你回去。”
“師父。”幽幽纏住了雲姬的一條手臂,“要不這樣,我跟你去辦事,辦完了我們一起回家?”說完,她瞧見了雲姬掌中的血珠,喜聲道,“師父藏了什麼果?子,生得這般好看?,一定也很好吃吧?”說話間,幽幽便從雲姬掌中拿過了血珠。
雲姬張了張口,眸底閃過一係列複雜的光亮,她看了看?幽幽,又看?了看?血珠,悄然在雙袖下捏緊了拳頭。
“你……想吃麼?”
幽幽莞爾看?看?掌中的血珠,她點點頭,斜眼笑道:“師父準我吃,我就吃。”
雲姬五味雜陳,腦海中再次浮現起尉遲酒那張熱忱又溫柔的臉龐,她合眼轉身,強逼自己硬起心?腸。幽幽來得正好,她比那壯碩的漢子還適合化屍,定能將東臨城攪個大亂。隻要後續雲姬操控得當,便有機會利用幽幽把柳溪與景嵐引到龍嶺去。
可是,這個時候,雲姬卻遲疑了。
幽幽歪頭看?看?雲姬,笑道:“師父,你不說話,我當你默許了。”說話間,拿著血珠便往唇邊送去。
“誰準你吃了?!”雲姬驟然揮袖,將血珠拂落在地。
血珠砸在了地上,鮮紅色的果?汁散了一地,沁入了碎裂的石縫之?中,已是吃不得了。
幽幽慌亂歉聲道:“師父,你彆生氣!”
雲姬低頭匆匆掃了一眼地上的碎果子,也不知是後悔還是生氣,再次背過?身去,“滾!”
幽幽牽住了雲姬的衣袖,“師父……你一人漂泊在外,我擔心?你,你跟我回……”她的話沒有說完,雲姬猝然回頭,眸光是一片幽綠色。
她宛若被木樁定在了原處,意識快速四散,視野之中隻剩下了雲姬的銀紋麵具。
指甲嵌入掌心?血肉,痛意讓幽幽勉
強保持一線清明,她柔聲哀求,“跟我……回家……師父……我會……對你好……”
“回幽冥島。”雲姬沉聲蠱惑,語聲之?中多了一絲難得的沙啞,“彆再跟著我。”
“師父……”幽幽眸光迷離,最後的一線清明神智讓她伸出手去。
雲姬往後退了一步,恰好讓幽幽抓了個空,有些事她不點明,不代表她不明白。幽幽從來不會抗拒她的瞳術,可直到現在幽幽還能維係最後的一線神智,便足以說明幽幽是有備而來。
她知道雲姬會對她動瞳術,所以才會留了心?眼,在中瞳術的一瞬掐痛自己,與瞳術對抗。
“念在你我師徒一場,我留你一命。”雲姬的聲音冰冷中透著殺意,是從未有過?的陌生語氣,“從今日起,你我師徒二人,恩斷義絕,下回再敢壞我之?事,我不會手下留情。”話音落下,雲姬幽綠色的瞳光大盛,徹底斷了幽幽最後的神智。
幽幽的身子驀地一顫,像是一個牽線木偶,緩緩地轉過?了身去,一搖一晃地沿著山道往東行去。
眼淚自眼角緩緩淌下,幽幽走得越遠,眸底湧起的複雜情愫就越是濃烈。
當渙散的神智一點一點重新聚攏,幽幽的耳畔依稀響起了幽九春最後叮囑她的那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