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籟俱寂,三裡崖上寒風徐徐。
雪花靜謐地飄落於天地之間,好?似星屑千裡,如夢似幻。
四野銀裝素裹,從三裡崖上俯瞰天下,遠處燈火如豆,綿延數裡,那?是大梁兒郎的軍營,再往遠處眺望,那?些被雪花模糊的人間燈火,或明或暗,在雪夜中透著一絲家的溫暖光暈。
黑色的戰馬拴在不遠處的枯樹上,景嵐披著大氅,卓立崖頭,臨風遠望東邊的天際,那?是海城的方向。
戰火終是消弭。
景嵐輕舒一口氣,低頭看著放在腳邊的三盞孔明燈,那?是她與?柳溪久違多時的約定?。
聽見身?後響起了聲響,景嵐微微轉頭,便瞧見柳溪牽著白馬踩著上崖小路走了上來。
柳溪將白馬與?黑馬拴在了一起,莞爾回頭,“今晚到底在耍什麼把戲?”
“來。”景嵐對著她伸出?手來,語氣溫柔。
柳溪輕笑,走近景嵐。她雙腮酡紅,映入景嵐眼底,是戳心的誘色。
景嵐心湖微蕩,順勢將她擁入大氅下,輕聲耳語,“溪兒今晚特彆好?看。”
柳溪抵住她的額頭,“這話?在帳中也可以說的。”
“在帳中可不能放燈。”景嵐蹭了蹭她的鼻尖,牽著她一起蹲下,“我可等不得明年七夕了,今晚一定?要?跟你一起放燈。”
柳溪笑道:“也是,這兩年七夕都過不成,今日戰事已了,也該做點真正想?做的事。”說完,她拿起一盞孔明燈,瞧見上麵已經寫了一行?小字,念道:“願天下太平,再無戰禍。”念罷,她啞然笑笑,慨然望向遠處的燈火。
就算是太平盛世,隻要?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戰禍。唯一不同的是,有的是有硝煙的戰禍,有的是無硝煙的**。
她倒也不會笑話?景嵐的天真,她喜歡的阿嵐,就該是這樣熱忱又真摯的姑娘。這是景嵐的珍貴之處,天下有幾人可以做到初心依舊呢?
景嵐遞來了吹燃的火折子?,“溪兒,我們點燈。”
“好?。”柳溪接過火折子?,點燃了燈芯,待孔明燈鼓脹之後,兩人一起將燈放遠。
希望天下,真能太平安樂。
柳溪拿起了第二盞孔明燈,悠聲念道:
“願餘生無災無禍,歲歲平安。”她喜歡這個願望,點頭笑道,“這個願望好?。”說完,她點燃了孔明燈,放遠明燈。
柳溪原以為,這最?後一盞孔明燈應該是白頭到老,哪知上麵什麼都沒寫,“沒有寫心願?”
景嵐認真地道:“這是溪兒的心願。”
“嗯……那?就願我家阿嵐……”
“打住!”
景嵐連忙打斷了柳溪的話?,“是你的心願,怎的許到我身?上了?”
“你都是我的,許你身?上有何不可?”柳溪說得一本正經,每個字都無法反駁。她竊笑著點燃了燈芯,放飛孔明燈後,她收起火折子?,虔誠祈願,喃喃道:“此生相?守,來生再續。”
景嵐呆呆地看著她的側臉,那?八個字落入耳中,溫暖又溫柔。
“下下輩子?你也彆想?跑。”
“嘖嘖,都許了兩輩子?了,還想?我陪你一輩子??”
景嵐微微昂頭,“是又如何?”
柳溪啞笑,“越來越霸道了。”話?音剛落,便被景嵐一把勾住了腰杆,她垂下頭去,手指抵住景嵐的心口,“小賊,果然藏了後招。”
“你都說我霸道了,我若不霸道一回,豈不是被你冤枉了?”景嵐的氣息貼近柳溪的耳垂,她並沒有親吻柳溪的唇,隻是蜻蜓點水般輕觸著柳溪的耳垂,“以後……私下才?準喝成這樣……”語氣中多了一絲酸味。
柳溪忍不住笑出?聲來,“是,遵命。”
“誰讓我家溪兒那?麼好?看……”景嵐的聲音啞下,滾燙的氣息沿著柳溪的頸子?一路遊移到了唇上,“該罰。”
柳溪勾住了她的後頸,半是挑釁,半是誘惑地問道:“在這兒?”
“就親一口……剩下的……回去再……唔……”
柳溪猝然吻上了她的唇,指尖滑入景嵐的發間,將兩人的氣息都揉碎在了唇間。
其?實,她有個心願並沒有說出?來,她想?,等東海景氏真正安全了,那?時再給?景嵐一個驚喜吧。
兩人溫存片刻,在崖頭定?下了後續撤離朝堂的計劃後,便牽著馬兒信步歸了營。
第二日清晨,景嵐下令整軍拔營後不久,營外便來了一隊朝廷敕使。
敕使大步走入營帳,清了清
嗓子?,便開始宣讀女帝口諭,“傳陛下口諭,東海王景嵐平定?天下有功,即日攜郡主先返東臨受賞。”
景嵐與?柳溪互遞了個眼色,兩人想?過楚夕會有動作,卻沒想?到竟來得這般快。
“這……”景嵐本想?找個理由拖延數日。
敕使似是早知她會如此,當下道:“金老將軍與?景城主一家都請到東臨觀禮了,都督可不要?讓他們失望啊。”
“三哥他們都到東臨了?”景嵐大驚。
敕使笑道:“不止如此,紅老夫人跟景四公子?一家應當也在路上了。”
柳溪隱覺不對勁,她跟景嵐出?征前?明明提醒過紅姨娘,不可貿然離開海城,這次怎會都往東臨去了?
“陛下可真有心。”柳溪不鹹不淡地應了一聲。
敕使繼續笑道:“金老將軍派人沿途護送,不會有事的。”
“勞請敕使大人先歇息片刻,本督備好?車馬,這就隨大人回東臨。”景嵐給?柳溪遞了個眼色,“溪兒,你去備車吧。”
“嗯。”柳溪退下後,先去找了景九叔,命他率軍緊隨,保持三十裡的距離,一旦東臨有變,便陳兵城外為援。
世事難料,原本主動的局麵突然變成了被動之局,帶著忐忑,景嵐與?柳溪上了馬車,跟著朝廷敕使先行?趕往碼頭,走水路繞過鬼門關的天險後,再登上東浮州碼頭,坐上了朝廷久候多時的馬車,去往東臨城。
東臨城雖說隻是臨都,可經過這兩年的擴建,如今已初見京華風貌。
馬車沿著東臨的禦街一路行?至行?宮外,敕使迎下了景嵐與?柳溪,恭敬地對著兩人一拜。
“都督,郡主,請。”
景嵐按劍看了看宮門前?的內侍,還是解下了佩劍,正欲交給?內侍,哪知內侍竟笑道:“陛下有令,今日都督與?郡主入宮不必解甲卸兵”
柳溪大驚,卻也不好?詳問。
內侍微微低頭,“請吧。”
景嵐把佩劍重現掛回腰間,伸手牽住了柳溪,跟著內侍走入了行?宮。
內侍一路引著兩人來到了禦書房中,楚夕隻是輕輕揮袖,內侍便知趣地退了出?來。
“參見陛下。”
景嵐與?柳溪對著楚夕一拜。
楚夕淡淡地掃了一眼
兩人的甲胄與?佩刃,涼聲道:“果然,你們已經開始防備朕了。”
柳溪同樣涼聲道:“陛下何出?此言呢?”
楚夕靜靜地看著柳溪,並沒有立即答話?,似笑非笑。
柳溪坦然相?看,按住佩刀的手一刻也沒有鬆開過。
“百裡溪,你彆以為朕不知你是什麼盤算?”楚夕開門見山,“如今天下大定?,三分天下之勢已破,有些猜疑就算你我不想?,也終會走到那?一步。”
景嵐沉聲道:“所以陛下就先下手為強了?”
楚夕微微挑眉,卻笑了起來,“不然呢?難道等你們逃了再出?手麼?”說完,她側臉看了一眼一旁靜默不語的拾兒。
拾兒臉色凝重,隻覺掌心悄然冒了一層冷汗。
“彆怕。”楚夕突然溫聲安慰,也不知是在安慰拾兒,還是在安慰景嵐與?柳溪?
楚夕轉過臉來,笑道:“你放心,金老將軍的兵權尚在,海城眾人也是金老將軍親兵護送,這會兒都在金老將軍的府邸小憩。”
柳溪滿心疑惑,“陛下?”
楚夕站了起來,屈指叩了三下禦桌,上麵放著兩道聖旨,“女子?為君,寸步難行?,能做到九州歸一,大梁光複,已是不易。”說著,她意味深長地對著柳溪笑了笑,“百裡溪,你倒是快活,把最?難的擔子?丟給?我,你跟著你家小都督遊山玩水,朕看了都嫉妒。”
柳溪與?景嵐怔了怔。
楚夕笑意依舊,“總不能苦差事都讓朕來做,你們也該為朕分擔點什麼,是不是?”
景嵐問道:“陛下的意思是?”
楚夕拿起左邊的聖旨,“這道聖旨,是朕收養景暄或是景四方為義子?的聖旨,你們挑一個聰明些的,或是你們快些生個小娃出?來,把孩子?交給?朕當儲君撫養,這樣你們可以繼續做你們的逍遙王爺,朕也可以高枕無憂地繼續當皇帝。”
小暄兒可是景淵與?金鈴鐺的心頭寶,金鈴鐺肯定?是一千一萬個不願意。四方更是景煥的心頭肉,他幾乎把餘生的希望都放在了四方身?上,希望四方能成為天下第一鑄兵師。這兩人無論是誰,東海景氏都舍不得交出?來給?楚夕。
畢竟君心難測,魏磊前?車之鑒。現下
東海景氏勢大,楚夕還可用此為定?心丸,若是楚夕經營數年後,有了自?己的心腹勢力,或是突然想?找個皇夫,讓楚氏血脈繼承皇位,所謂義子?,不過是第二個魏磊罷了。
柳溪與?景嵐沒有立即答話?,此事不論怎麼想?,都是大大不妥的。
楚夕似是知道會如此,便笑了笑,放下了這道聖旨,拿起了另外一道,“看來,你們隻能選擇這道聖旨了。”這次楚夕並沒有念聖旨內容,隻是交給?了拾兒,“拾兒,你來念。”
拾兒打開聖旨,先是一驚,不敢相?信地看了一眼楚夕,原本凝重的神色散去了不少陰霾。
楚夕蹙眉,“念啊。”
拾兒臉上終是有了笑意,“東海王昔年救朕有功,如今平定?逐鹿定?鼎九州,朕夙夜思慮,憂思甚重,加之朕膝下無子?,身?子?日益倦乏,恐不久於人世。故,欲禪位於東海王景嵐,望卿以百姓為先,以海清河晏為念,勿負朕心,慎之記之。”
柳溪與?景嵐震驚當地。
“陛下要?我當天子??”景嵐不敢相?信聽見的話?。
楚夕肅聲道:“除了你,還能有誰?”
柳溪眸光複雜,“為何?”
“女子?為帝,處處掣肘,有許多事,我終究是辦不到的。”楚夕坦蕩開口,“我這輩子?為大梁犧牲得夠多了,百裡溪,你休想?讓我給?你們遮風擋雨,我累了,也該歇歇了。所以先前?答應你的那?個海清河晏之約,我要?食言了。”
柳溪被她說中心事,“陛下……”
“景嵐為君,因為他不是女子?,那?些食古不化的老臣們就不會處處掣肘他,你執掌中宮,景嵐又聽你的話?,有些我辦不到的事,由景嵐出?麵去辦,便能事半功倍。”楚夕輕笑,“這世間女子?活著不易,所求不過公平二字,我想?看見的盛世是——女子?不必做男子?的附庸之物,也可出?將入相?,青史能不少一筆記載女子?功績。”她的眸光很?亮,似是有什麼在心間燃燒著,“我要?世間女子?全部直起腰杆活著,不為旁人,隻從本心,做她想?做的人,逐她想?逐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