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正形的坐在辦公桌上,繃緊足尖晃著小腿,光從她身後斜照過來,低頭時很輕的問容磊,“所以真的不管我去哪裡、做什麼,你都會陪我的是嗎?”
“是啊,不管你問幾次,我都隻有這樣一種回答。”容磊堅定回應,又補充說,“不信我可以在預購的墓碑上補刻幾個,就刻‘我若說得、都答是’以表決心。”
林故若抬眸,粲然一笑,“還不如刻,林故若天下第一大可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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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寧醫院的花園裡,繞著石桌圍滿了整整一圈的人,有老有少,有家人、有病友,更有醫護人員。
林奶奶年方九十四歲,一生經曆過無數次戰亂動蕩、遷址四次、熬過饑荒、體製改革……上奉父母,下親手拉扯著三個孩子長大成人,在那麼難的年歲裡供養出兩位大學生、一位藝術家。
從她身上其實能看到一輩女性的縮影,她們堅韌如蘆葦,即便心裡千瘡百孔,十指刨出血痕都沒有放棄努力向上過。
林故若懷裡抱著捧嬌豔欲滴的……明黃色油菜花,這個季節其實是沒有油菜花的,這也不是個觀賞花,很難買,不過鈔能力能戰勝一切。
她立在人群最外圍那層,聽前麵的人再和林奶奶道彆。
和生者說離詞,有時候比和亡者說難得多。
前者能夠聽到你的話,估計對方的感受,總要斟酌著來講,後者則完全是個人的情緒宣泄了,跪倒嚎啕大哭也無所謂。
“媽。”大兒子白發蒼蒼,握著老母親的手,隻喊出個稱謂,再沒能說下文。
後麵不斷的有人喊“媽”“奶奶”“外婆”無不帶著哽咽。
隻有幾聲清脆的“祖奶奶”和“祖外婆”,因是童音而清脆。
這些麵容林故若看來陌生又熟悉,是林奶奶幾年前住院時候常常出現的人,一大家子都特彆孝順。
同意自己的母親不與自己的父親合葬,埋骨他鄉,連日後祭祀都困難,下這樣的決心需要多少掙紮和反側難安,林故若不得而知。
她從不妄斷彆人的家事,能做得隻是捧束花,牽著容磊的手,站在最外圈旁觀。
去無聲見證這場提前到來的送彆,那些湮滅在歲月裡的愛終於有一日能夠見到光。
“喏。”林故若彎下腰,雙手把手中的油菜花遞給林奶奶,笑盈盈的說,“以前老是您給我水果,和我說女孩子就要多吃水果,才能漂漂亮亮,身體健康。我很健康、很幸福,現在不知道您喜不喜歡這花了,反正已經帶來了,您就收下吧。”
老人家渾濁的眼睛努力瞪大,乾癟的手撫上花枝,仿佛透過那束明黃的花。
看見了年少時漫山遍野的油菜花,她在花叢中瘋跑,風鼓起衣角,回眸對著身後的硯生和晃蕩著銅錢穿的好心人大喊,“你們好慢啊,都追不上我啦。”
遠處是尚未被戰火席卷的村落,他們追著夕陽奔跑,不知疲憊。
這是場聲勢浩大的離彆,甚至從安寧醫院去往高鐵站的車都足足有六輛,沒算上林故若和容磊的。
“說是真的若若。”容磊單手控著方向盤,說了幾個字就停下來。
林奶奶離開,今天就會有新的病患入住,趙院長把新病患的資料發給了林故若一份。
性彆女、七十六歲、心願是能夠完成金婚儀式(病患堅持自帶費用,並且願意給幫忙的護工開工資)。
林故若草草看完新的病患資料,鎖上手機問,“怎麼?”
容磊淡淡道,“沒怎麼,隻是突然理解了你為什麼會喜歡做臨終關懷這份工作。”
“我以為你看到橙子時候就知道了呢。”林故若隨口回,她完全不因容磊才懂自己會喜歡這份工作而懊惱。
就和自己同樣沒探究過容磊為什麼喜歡做金融這行、徐二為什麼喜歡當訴訟律師、曲楚為什麼喜歡做心理醫生一樣。
人的職業規劃有太多種原因,是很私人的事情,可能是我全家上數九代都從事這行,你讓我乾彆的才離譜;也可能是暗戀對象就做這行,陰差陽錯入行人沒追到,可書都讀了,硬著頭皮做下去;理想主義者是我就要懸壺濟世治病救人,現實主義者搞不好是滑檔到這專業了,還能咋的,不活了嗎 ……
在林故若的bgm裡,某些東西存在就有意義,人類無法完全互相理解。
容磊否定,“那不同,橙子多可愛啊,誰能不喜歡小天使呢。”
“那你怎麼就理解了啊?”去高鐵站的路途很長,林故若把副駕的作為調低,百無聊賴搭腔。
“剛才和林奶奶的兒子在門口抽煙,就多聊了幾句,”容磊的聲線嘶啞,像是在砂紙上磨過幾遭,“他說最開始看到父親遺書裡這條內容的時候特彆崩潰,完全不能接受。因為母親身體硬朗健康,這件事情就被無條件擱置了很長時間,可提議提出了就不可能當成沒提過。有憤怒、不解、不答應,到點頭同意,他花了足足七年的時間,在母親的彌留之際,終於點頭選擇和解。結果林奶奶和他說謝謝,不管你們同意與否,我都沒有怪過你們。”
容磊長噓氣,“我恍惚間就意識到,其實我和我母親也早就和解了吧,在她歇斯底裡摔東西,我破口大罵說你不如沒生過我的第二天。她親自下廚給我做了碗難以入口的麵,我彆扭到極致的把親自挑選的,包含且不限於的死亡芭比粉、土色等口紅禮盒遞給她的時候。就是突然意識到這個行業送彆令人難過,同樣充滿了愛和救贖。”
“是啊,你們早就和解了,我收了媽媽那麼多禮物,昨晚她給我托夢了,說早特麼八百年前就原諒你這兔崽子了,讓你彆多想了,不原諒你又能怎麼樣呢?上來帶你下去嗎?多不合適啊。”林故若四兩撥千斤的把氣氛活躍起來,接著關切問,“你要喝點兒水嗎?”
“等下紅燈”容磊想起什麼挑眉,“你剛剛說收了誰禮物?”
林故若手心捂住眼睛,也意識到哪裡不對,嘴硬答,“我說你兔崽子了。”
容磊低笑,“再往前一個稱呼。”
副駕駛的小狐狸支支吾吾小聲講,“媽媽。”
恰逢紅燈,容磊接過林故若扭開瓶蓋的水,仰頭喉結滾動,朗聲講,“她會特彆特彆喜歡你的,畢竟你成天到晚在她麵前混眼熟呢。”
林故若嘟噥著,“那媽媽那麼好看,怎麼能怪我經常擦她的墓碑嘛。”
容磊順水推舟的哄她,“是是是,誰知道你那麼可愛,有這麼異於常人的愛好啊。”
“我這輩子最異於常人的愛好難道不是看上你這狗東西?”林故若悠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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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高鐵站才發現,在安寧醫院花園裡見過的大多數人是一起刷票和身份證進站的。
行李卻是不多,隻有五六個人手裡拿著行李箱,可見林奶奶的後輩們都和林故若想法差不多。
今生若再無緣相見,那我會竭儘我最大努力,送到我目之所及,最遠的地方。
上車到開車實際上沒有多少時間,林故若隻來得及給到個擁抱,再從林奶奶手裡接過來兩個剝好的桔子。
倒是老人家的孫子強行給始終站在她身側的容磊遞來了個巨大的果籃,解釋道,“我奶奶以前老提林小姐,念叨著當醫生很辛苦,三班倒、吃飯不規律,要多吃水果補充維生素,剛才在車上她還在跟我說,讓我去買個果籃,要最大的那種,這附近的水果店我跑了圈,就這個還能看,您彆嫌棄。”
怎麼可能會有人嫌棄這種沉重的心意和惦念啊,容磊連連替林故若道謝。
老人被家人攙扶著上車,商務座一個車廂五個座,正好都被一家人承包。
窗戶巨大,林奶奶抱著大束油菜花,笑容滿麵,溫柔的和車窗外的人揮手告彆。
大家保持著仰頭凝視的姿勢多久,林奶奶也就揮了多久的手。
最後鈴聲響起,高鐵緩緩地發動,視線追隨,有人跟著車跑起來,又反過勁氣喘籲籲的扶著膝蓋停下來。
林故若和容磊斜身朝高鐵離開的方向鞠躬,良久等到再看不到那車的一點兒痕跡,才艱澀吐出句,“再見啦,林奶奶。”
緣慳一麵,須臾故人。
反正再過個七十年,我們大家天上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