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力急救反被碰瓷,林故若並不生氣,單純覺得可笑,但禍及亡母,為人子女者無法在這種事上冷靜下來。
她把手指順進容磊的指縫裡虛虛的扣著,借容磊的體溫去烘熱自己的寒意。
容磊察覺到她指尖的涼,抽手把她的手放在下麵,自己再覆上去給她暖。
當容磊再抬頭,低頭時的那麼溫柔轉瞬即逝,他眼神陰鬱,睨過少年痛到麵無血色的臉說,“醫藥費我會照著十倍賠你,閉好你們的嘴,否則我不在乎去賠你全家醫藥費。”
言下之意是,打你就打你了,爺賠的起,你奈何我?
容磊這話說的狂傲且放肆,但真沒有人想試試了。
他們離公安局很近,轉頭沒幾步就能再回去處理下動手的事情,不等對方人開口,邵恩和李念齊齊晃了下手裡的手機。
出於職業原因,邵恩在剛才出警局後全程開了視頻錄製,而李念則是反應迅速的在剛才開拍。
還是雙機位的拍攝。
邵恩開腔禮貌問詢,“這事板上釘釘算正當防衛,所以你們選回警局報案,還是走原定計劃去醫院?現在他也需要去了。”
這個他——指的是痛到流眼淚的脫臼少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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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人手臂脫臼不算嚴重,采用手法複位,花費不到兩百。
老奶奶的病房是單人vip病房,急診和全套的身體檢查下來,扣除十倍脫臼的醫藥費賠付,對方還要再給容磊小三千。
家屬磨磨唧唧不想給,邵恩乾脆利落的又報了一次警。
老人吃過藥還在安睡,事已至此,有的家屬抹不開麵子,憤然離去,剩下不太熟絡的和被叫來“撐場麵”的各回各家。
隻餘下幾個親近的,還半數都在照顧少年,目前病房裡隻留了老人的二女兒。
林故若和容磊並肩而立,從病房的窗口朝外看去。
夜幕低垂,月上柳梢頭,南平的晚高峰一如既往的擁堵,車流如長龍盤踞,緩慢的挪動。
林故若垂眼看了一會兒才低聲講,“我好久沒在這層看過風景了。”
“是很久了。”容磊薄唇輕動。
那時候母親在病中,林故若白天上課,晚上總是請假在醫院度過,她在窗邊放了書桌,學累了抬頭就是外麵的景色。
書桌配有兩張椅子,另一張屬於容磊。
這間病房的朝向不太好,正對大馬路,曾經母親住的那間對著花園,看出去是草木蔥蘢或枯敗。
時間帶走的何止歲月,眨眼間母親已離開五年。
身旁人是舊人,能夠牽他的手,吻他的唇,被進入、被侵占、肆無忌憚的在對方身上留下屬於自己的氣息。
卻再也沒有年少時的坦然相待,無法如當年通宵促膝把酒。
“媽啊,嫩可算是醒了。”身後傳來聲響,林故若半回眸。
老奶奶睡飽,精神明顯不錯,她二女兒放下啃了大半的蘋果,苦著臉抱怨,“媽啊,你怎麼能胡說呢,人家好心人救你,你咋個能說是人家撞的,你是不是摔糊塗了啊。”
“……”老奶奶撒謊被拆穿,枯瘦的手指抓緊被子,窘迫的解釋著,“不是、不是我、妮兒這都是你姐讓我說的啊,你姐說看病可貴,救我那兩個人看著就可有錢了。是她教我這樣說的,她讓我咬死了這樣說,說不定小張以後的婚房首付都能有了啊。”
剛才脫臼的少年人就姓張。
老奶奶著急和小女兒解釋,完全沒能會意到小女兒在瘋狂眨眼給她使眼色。
“那真抱歉,沒讓您如願,更沒能給您孫子付上首付。”林故若清亮的聲音響起,老奶奶緩緩扭頭看向她,驚恐地往女兒身邊靠攏。
老奶奶自然是沒想過林故若和容磊會出現在病房裡,就像她同樣沒想過自己上次睜眼時終於見到了久不見麵的幾個子女和孫輩,再次睜眼後就隻餘下二女兒一個。
“您不需要害怕,我不會拿您怎麼樣的。”林故若走到病床邊,柔聲細語的陳述著事實,“我等在這裡,原本是為了向您討一聲說法和一句道歉。在您醒過來之前,我做過以下幾種假設,甚至想過怎麼和您把事情發生的順序給捋明白。”
林故若說得非常緩慢,吐字清晰,每個字都在拷問著老奶奶的良心。
“或許您是怦然倒地,誤會了,神智不清,覺得我撞了您,具體您怎麼倒下的,我不知道,因為當時我眼睛裡除了我身後這位,根本看不到其他東西。”
“或許是您女兒和您的陳述說了差錯,您聽岔了什麼,她誤解了什麼,您想清楚後會還給我一個應有的清白。如果不是我親耳聽到,我也沒想過事實會是這個樣子的。”
“嗬。”林故若突然覺得沒意思,她懶得再講下去,也不再需要對方的道歉。
林故若從卡包裡摸出張名片遞給老奶奶的二女兒,“您以後一定能有需要聯係我,拿好吧,不謝。”
二女兒看清名片上的字體,立馬變了臉色,“你咒誰呢?”
這是張白底黑字的名片,印刷上看起來和普通的名片毫無差彆。
前提是上麵鬥大的字體不是“清平殯葬一條龍業”的話。
“你猜我咒誰?”林故若反唇相譏,“我這張名片是送你們家誰用的,歡迎你們自己對號入座。”
老人不明所以,驚恐萬狀地看著二女兒赫然起身,碰掉了桌上剩下的半個蘋果,怒嗬,“你威脅我!”
林故若嗤笑,“我威脅你什麼了?賣水果的喊你買水果算威脅嗎?我們家就是乾這行的,看和你有緣,算什麼威脅,夜路難行,我勸你慎行。”
言儘於此,林故若回眸看了眼容磊,輕喚他,“走了哥哥。”
散漫靠著暖氣片站的那人原本在用手指轉著打火機看笑話,聽到這聲哥哥怔愣了下才回神。
容磊眼尾微挑,“再喊一聲。”
“想的美,你也可以留下彆走。”林故若笑盈盈的拒絕。
病房門突然從外麵被推開來,出去吃飯的李念和易輕塵進門依次。
李念確認標簽後把飲品分給林故若和容磊,她沒買易輕塵的份。
易輕塵手裡拎著袋水果,半個眼神都沒分給病床上的人,他朝著容磊提溜了下,“下午你給我發消息,讓我帶的東西還有杏兒,Serene附近沒賣得,剛剛路過樓下水果攤就順帶給你買了。”
“謝了。”容磊頷首,戲謔講,“現在不用了,垃圾就該拿出去扔掉。”
老人摔倒的那條人行道上,滾落的杏被日頭烤乾失去了水分,隻剩下皮核癱軟附在石板上,看起來汙穢不堪,被行人小心翼翼的繞過去。
“你有病。”易輕塵冷漠的給出評價。
林故若用力吸奶茶,兩腮鼓起又凹下去,接話補充,“他那是病的不輕。”
容磊默然,“……”
林故若熟稔的挽上李念的手朝門外走,她看不見身後聽到容磊和易輕塵交談後的老人恍然想起些什麼,滿臉愧疚。
正掙紮著坐起來,手伸向門外她離開的地方,口裡用方言嘶喊講著,“對不起。”
林故若腳步沒停,他們之中沒人停步,沒人回首。
誰都沒去接受這句道歉,遲來的、不被需要的歉意,除了能讓致歉人感覺到心中得到寬慰外,沒有任何用處。
林故若救人無悔,可她和她的朋友為這件事耗了長達七個小時的時間。
她又不是彆名聖母瑪利亞,憑什麼要原諒一個因為她有錢,所以想敲詐勒索出半套首付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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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風吻過臉頰,四位容貌出眾的男女並肩站在醫院門口,下午被碰瓷打亂了所有的節奏,現在一切重回正軌。
誰都不知道該以什麼樣的方式道彆,氣氛詭異。
林故若在心裡歎了口氣,把手從李念臂彎裡抽離開來,拍了下好友的肩膀,嬉皮笑臉的講,“美女賞個臉送我回家嗎?”
“送。”李念肯定,視線落在容磊身上,“你是在這等我提車來接你,還是和我去停車場?”
“我。”易輕塵剛開口。
便被李念噎回去,“你站這兒等我開走在動,謝謝,麻煩跟我保持距離。”
昏黃的路燈扯著李念瘦長的影子走遠,林故若如釋重負的脫下身上的外套,食指勾著遞給容磊,燦然一笑,“還你。”
容磊沒接,打火機躥出幽藍火苗,倒映在他深邃眼底,清冽的嗓音散在風裡,“改天再還吧。”
改天再還,即提前為下次見麵找到借口。
林故若卻不肯接受,她強行把外套塞到到容磊手裡,倔強講,“我偏不。”
“行。”容磊拿她無可奈何,配合地說,“你偏不,那你是不是可以解釋下,為什麼回國不和我說?”
為了不擋著人,他們站在門口最邊緣的位置上,大廳裡透出來的光太暗,照不穿誰身,難反映誰心。
容磊吐出口煙圈,白霧散儘,林故若再次從他眼睛裡找自己。
林故若把一切歸咎於容磊的眼睛太勾人,她再一次決定隨心所欲。
於是她湊近,墊腳,吻上去。
專業的原因,容磊在大三出國交換,林故若在醫院實習,後來林故若畢業出國讀書,他們終於在同一個國家待過一年。
再後來容磊回國,林故若繼續在國外學業。
這三年裡,他們做的最多的事情是愛,其次的是送彆彼此。
林故若與容磊的每次告彆總是以在安檢口親吻結束,不會擁抱,不會牽手。
不知道是誰在害怕,又或者是大家都在害怕。
他們認識許多年,卻不是傳統意義上的青梅竹馬,更沒能手拿校園文男女主角的劇本,從開始就將另一個人的存在劃在了自己對未來的藍圖之中。
想伸出手去拉那麼一下,但怕放不開,毀了誰多年期冀,誤了誰大好前程。
林故若後退半步,拉開了他們之間的距離,容磊屏息凝視她。
微風裡漾著消毒水的氣味,側邊疾馳而來的救護車打著紅色燈光映在身上。
容磊指尖猩紅明滅,這個吻持續的時間太久,被火燒過的地方積了截煙灰,煙體載不住這重量,猛然墜地,灰燼四散。
林故若唇角撬起,衝他擺手,音色甜軟的講,“我走啦。”
說完林故若就轉身,輕薄的裙角隨著步調打轉,高馬尾搖晃,徒留給容磊瀟灑的背影。
“車都開走了,你在這兒看了個寂寞。”當了半天背景板的易輕塵吐出口煙圈,嘶啞講。
容磊側目瞥他,回擊道,“你知道自己為什麼被念姐離婚嗎?因為你話太多。”
“閉嘴吧。”易輕塵冷聲,“殺人還不過頭點地呢。”
容磊舔了下嘴唇,似是要把親吻的感覺留的久些,“行,我閉嘴,你去提車吧。”
易輕塵站著沒動,繼續問,“林故若是你女朋友?”
“不是我女朋友。”容磊挑眉,“還能是誰女朋友。”
易輕塵忽略掉容磊努力活躍氣氛的意思,“你女朋友最近在陪念念,你不早說?”
“我說我不知道,你信不信?”容磊又給自己點了根煙,苦笑答。
易輕塵沉默片刻,感覺容磊和自己半斤八兩,遲早被人甩了在回去哭天喊地求和好。不過他不準備幫兄弟一把,沒有空。
於是易輕塵認真回,“我信了,你自己叫車回Serene提車吧,我心情差,不想送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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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高峰的餘威尚存,李念單手握著方向盤,“儲物格裡有巧克力,自己拿。”
林故若找到,先給李念喂了顆,才塞到自己嘴裡,絲滑濃鬱的甜滑開,人終於鬆懈下來。
“想吃什麼?”李念軟聲問,她是吃過的,在醫院樓下,和易輕塵麵對麵沉默的進食完畢,味同嚼蠟。
林故若沒回應,李念等了半分鐘,為她做出決定,“我帶你去吃烤鴨好不好?”
“都行。”林故若回神,指尖撚弄著巧克力包裝紙,敷衍地答。
“那就四季民福了啊。”前車依然沒有要動的樣子,李念按開車載音響。
巴赫的《哥德堡變奏曲》流淌在車裡密閉的空間裡,旋律悠揚,節奏舒緩的曲子非常適合令人心靜。
然而接下來的閒談讓這曲子黯然失色。
林故若把椅子調低,再次散開馬尾,懶散的躺下,出於對人道主義精神,她好心同李念說,“我給你講個笑話怎麼樣?”
“……”李念平時不常開車,堵起來本就有幾分煩躁,加上下午結束的是長達十年的感情,自是不怎麼高興的。
她抿唇,指尖點著方向盤,調侃講,“那你說說你和容磊怎麼回事兒,讓你剛剛離婚的朋友高興一下吧。”
這次輪到了林故若噎住,她頓了頓,權衡閨蜜還是狗男人之間,感覺還是念念高興大過天。
“我還是給你講我朋友的故事吧,比我和容磊的要精彩點兒呢。”林故若看向窗外,霓虹燈影閃爍,南平的夜剛拉開帷幕不久,行人疲憊的走在歸家的路上。
她又喂了顆巧克力給自己,含糊不清的說著,“我這個朋友家裡是開殯儀館的。”
著名世界通用,人艱不拆的訴說方式,我的朋友就是我自己係列。
李念對此心知肚明,她沒拆穿,“然後呢?”
“那天我朋友正在殯儀館發呆,突然見到了個神經病的少年,對她進行了省略八百字,諸如‘人死不能複生、生活總要繼續’之類的關懷安慰,還表示喊聲哥哥,帶我朋友出去玩。”
林故若的音色平和溫軟,拿儘可能輕鬆的語氣娓娓道來。
“隔天我朋友上學就看到這位哥在學校主席台上被表揚,緊接著他們不幸成了同桌,第三天這位哥就因為□□被通報批評。再後來他們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但男女之間哪來的真友情,我朋友暗戀這位哥而已。”
“那時候我朋友母親生病,她可以不上自習課先走,順帶給這位哥蹭假條,同是走競賽路子,能穩上清北的人,老班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放人。在他們的年少時光裡,我朋友總能記得醫院的消毒水味和轉頭看到的……”
林故若忽然停下來,她閉眼,明明是六年前的光景,居然能清明到恍如作日。
“那天的天氣特彆好,橙紅色的晚霞在天際鋪開,我轉過頭,看見容磊的眼睛。那雙桃花眼似笑非笑,深邃的眼眸裡有瀲灩水光,就像是黃昏時波光粼粼的湖麵。”
故事在不知不覺之中更換了主語,林故若講完才發覺,她破罐破摔的說,“算了,攤牌了,我的朋友就是我,懶得裝。”
“你不說我也知道呀,幾個人家裡能開殯儀館啊。”李念輕笑,“你繼續吧。”
林故若順勢講下去,“遇到容磊那年我十七歲,容磊十八。”
“不認識你倆時候我就聽過你倆的名字。”李念陳述事實,“高二就拿到IMO(國際數學奧林匹克競賽)金獎,雙雙保送北大,少年天才,如雷貫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