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一筆賬(距離郭妙婉的死期,還剩下...)(2 / 2)

郭妙婉高高地仰起頭,但還覺得不夠高。

她躺在床上,想要逼回眼中的濕意,但是那不聽話的水跡,還是順著眼角落下。

沒等落到枕頭郭妙婉便拉起被子,將臉蓋上了。

她並非不知道黎宵的好意,並非不知道他想要她怎麼做。

她隻是不需要,她不需要這樣好意,改變她一貫的處事和生活方式,讓她生出不該有的奢望來。

已經來不及了,她早已經沒法回頭了。

她如果不再鋒利,那她寧可折斷,也不想被收入刀鞘,永遠麵對暗無天日。

郭妙婉怕極了暗無天日,她不想回到那個噩夢之中,便隻能在刀尖之上行走。她流血還是被穿透,從沒有覺得疼,黎宵何必來替她疼,何必偏要拉她下來?

他不會懂,她真的下來了,她存在的意義,就會變得和當初失蹤的時候一樣,無關緊要。

彈幕很多已經放棄離開了,因為這個世界,很顯然已經沒有回頭路可走。

郭妙婉根本無法改造,連係統也對她再次評估之後,不再出聲勸告。

隻等著一個多月之後,按照改造規則抹殺掉宿主,然後去往下一個世界。

郭妙婉腦中終於清靜下來了,她的身邊也清靜下來了。

黎宵不再纏著她來當值,他回了自己家。

刑部那幾位冒犯皇族的公子,最後處罰都不輕,關起來的還有發配外省的,帶頭的元嘯永直接革職,被他父親揍得丟了半條命。

而黎遠山回到了朝中,在上朝的半月之後,黎宵被重新任命為皇城的護城衛統領。

日子似乎突然就像被大手撥動的時鐘,轉眼便到了十一月末。

天氣徹底冷下來了,這幾日的工夫,便下了兩場大雪。

步入十二月便是臨近年關,城中的商鋪都開始提前掛紅燈籠。

黎宵騎著繁花帶著屬下巡街,一身的軟甲襯著他腰背筆挺。勁裝夾了綿,本來該是看著壯了一圈的,但他看上去和他的屬下們相比,宛如在穿單衣。

下巴弧度越發鋒利,整日不苟言笑,昔日交好的朋友想要再朝著他湊上來,卻屢屢被他的冷臉嚇退。

公主府已經在準備大婚事宜,因為在開北國,駙馬是公主的附庸,是入贅。

因此黎家不用準備什麼,但公主府屢屢派人和黎家商議成婚具體事宜,黎宵卻一次都沒有露麵過,每每父母親問起,他便說忙。

家人自然都知道他是怎麼了,連兩個嫂子都料到了這種結局。

郭妙婉怎麼可能真的喜歡黎宵?

不過是將話敞開了同他說了,他便成了這樣。

就是不知道要多久,黎宵才能從這場分明是牽製,是黎家同陛下的交易的婚事當中,回過神來。

距離郭妙婉被抹殺的日子還剩下十天,和黎宵成婚的日子定在十二月十二,而婚期的前兩天,便是她的死期。

直播彈幕上的人都跑的沒剩兩個,係統也徹底處於半死機的狀態,開始尋找下一個綁定改造的人。

這一次他要精挑細選,決不能再碰到郭妙婉這種,否則改造失敗的幾率太高了,會讓它受到懲罰。

郭妙婉病了。

雖然係統是一個來自星曆三千年的高科技,但是它抹殺人的手段也並非讓人猝然死去。而是在不影響這個世界運轉的前提下,讓改造失敗的宿主用最尋常的方式死去。

所以郭妙婉會在十天之後死於疾病。

但是郭妙婉卻並沒有任何將死之人的頹敗,她病著,咳著,但是這不礙著她尋歡作樂。

她知道自己要死,將所有藥物都倒掉,每□□衫不整地窩在雅雪閣,等待自己的死期到來。

她整個人甚至是平和的,好像那些刺和鋒芒,都從她身上被剔除了。

她給辛鵝和甘芙安排好了去處,甚至給煙藍贖身並且暗中在其他的城鎮置辦了宅邸。

跟著她的人都得了不少的好處,然後她“身染惡疾命不久矣”的事情,也因為這些異常舉動,不聲不響地傳出去了。

甚至她在接人來陪的時候,除了煙藍和小玉玨,其他人都借口不來了。

應該是怕染上“惡疾”。

“死也會傳染嗎?他們真是……嘖。”她還未倒就開始體會眾口鑠金,也快要提前體會到了黎宵說的,不得好死。

不知道這算不算是她曾經做下的事情的報應。

“不要找煙藍和小玉玨了,可以通知他們儘快收拾了東西,在年前離開這裡。”

她的人,她隻要死了,就護不住了。

黎宵那天說的話,其實字字句句都是對的,她若勢落,落井下石之人多不勝數。

連跟過她的人也會被連累,那些不肯來的,應是尋到了人護著,倒也是好事。

郭妙婉醉醺醺地笑,也不發火,隻是平靜地將辛鵝和甘芙打發了,一個人呆著。

皇帝派人來過幾次,太醫一日好幾次地來,連太子都親自登門。

不過她的病症看上去並不嚴重,隻是吃什麼藥都不會好罷了。

係統不吭聲了,她反倒有事沒事地找係統說話。

“你找宿主都怎麼找?我看人挺準的。你不如給我看看,我幫你指點指點,我知道什麼樣的人還有救,什麼樣的人無可救藥。”

係統想說你自己都無可救藥了,你還能管彆人。

但是很快它一想,倒也對,可不是無可救藥之人,最能知道什麼樣的人無可救藥嗎。

於是係統還真的發給她幾個劇本,這些劇本已經生成了世界,像這個世界一樣。

郭妙婉左右也無趣,還真看了起來,這一看,她就發現可真是天下之大無奇不有。

劇本的精彩程度是她這個世界的戲文根本無法比的。

什麼真假千金搶姐夫。

小白花一胎六寶,總裁追著跑。

什麼逃婚女配醉酒進了男主小叔叔的房門。

還有被吊在城牆上風乾後掉下玉佩的王妃……

郭妙婉一邊躺在床上看,一邊咯咯咯地笑,她這輩子都沒有這麼輕鬆愜意過。

她同辛鵝和甘芙交代好了,說自己這幾日病重見不得風,拒絕任何人的探視。依舊把一日三便送進來的湯藥倒在後院土地裡。

彈幕之上還剩下三兩隻小雜魚,時不時地蹦出來嚶嚶嚶勸郭妙婉不要放棄。憎恨值到現在還剩下半顆星,說不定她找黎宵示個弱,這半顆星就沒了。

這些都是郭妙婉的死忠黨,這也是她和係統學的詞兒。

她倒是有興致和他們說說話,但是依舊不聽他們說什麼,連係統都看出來了,她其實沒什麼活著的強烈渴望,她在一心等死。

黎宵那天戳破了郭妙婉堅固的心防,其實關於以後,她自然也想過。

她選了做皇帝的手中刀,以此來揮霍皇恩,其實也是在揮霍她自己的命。

這道理她從一開始就懂,她本來答應做太子的刀,她本來能夠一直在刀尖上走下去。

可偏偏冒出個係統,要她補償黎宵。

如果黎宵不曾對她掏心掏肺,她也可以陪他玩一場愛情遊戲。

可當黎宵真的開始為她打算,試圖改變她的名聲,以全家的名義對她承諾,想替她去爭一個善終的時候,郭妙婉根本不敢接這份情。

沒那麼簡單的。她也不會愛。

她接不住也給不了,交付出心,全心去信賴,對於郭妙婉來說比讓她去死還難。

她突然不想等到被討伐的那一天,麵對眾叛親離。她寧願早一點,死在自己的手裡。

死在係統抹殺,也算死在她自己的手裡吧。

所以郭妙婉坦然得很,她並沒有對自己年輕生命的憐惜,就像她從不會去憐惜那些因為她死去的奸臣或者忠良。

她連自己都不愛,黎宵對她的訴求實在是太多了,對她的愛也太沉重了。

郭妙婉安詳地窩在家中給係統參謀下個世界的綁定對象,外麵伴隨著她命不久矣的風言風語,像大雪一樣覆蓋整個皇城。

連完全進入自閉狀態,兩耳不聞窗外事的黎宵都被迫灌了一耳朵。

彼時他正在和屬下飲酒,席間沒人慶祝他要成婚,倒是有人給他介紹解語花,讓他想開些。

黎宵是聽隔壁桌說郭妙婉身染惡疾的事情,他心傷到這些天食不知味,睡不安穩,他以為他一輩子都不會因為郭妙婉的事情而動容了。

她那天說的每一句話,都像是一把把刀,將黎宵的心淩遲致死。

可他聽了這樣的傳言,還是忍不住手腕一抖,沒能捏得住酒盞,“哐當”一聲,酒盞落在了桌上,酒水四濺,濺濕了他的前襟。

辛辣的酒液瞬間便像是透過皮肉,燒灼到了他殘破不堪的心。

“統領?統領你……”

跟著他同桌喝酒的人,喊了他兩聲,黎宵猛地從桌邊站起來。

他驚愕不已,像是在夢中驟然驚醒。

他迅速說:“對不住,想起家中還有急事,我先走了!”

說完之後,便不顧同僚們的異樣視線,飛快地跑出了酒樓。

他縱馬在午夜無人的街道之上急奔,但是跑了一半,他心中的焦灼和火熱,又隨著他急促呼吸灌入的冷風散去。

等到他跑到了公主府的大門口,整個人已經徹底冷靜下來了。

繁花停在公主府的大門口,蹄子躁動地蹬著地麵,它在這裡呆了好幾年,它和黎宵一樣,心的歸屬早就不受控製地留在了這裡,它想進去。

但是黎宵想到郭妙婉那天說的話,心和體溫都漸漸冷透。

他調轉馬頭準備回南街,卻聽到了公主府大門外,遠遠地傳來熟悉的聲音,是甘芙姑姑。

“你不要再來了,東西也不要送,大人,你保重便好。公主並沒有得什麼惡疾,隻是偶感風寒,你儘快離開皇城吧。”

甘芙說:“公主並不需要這些。”

黎宵正要轉過街角,聽了甘芙說郭妙婉沒有患上惡疾,心中竟然稍稍放鬆。

但是很快他眯著眼,借著滿街的大雪,看清了那個手中拿著禮物,卻被公主府拒絕的人。

看清了那個人是誰的瞬間,饒是黎宵也驚了一瞬。

甘芙打發完了人,轉身進了大門。

這個時間,已經很晚了,拜訪送禮都不該選這個時間來的。

何況這個人,是絕不可能出現在公主府的人,更是不可能給郭妙婉送禮的人。疑慮促使黎宵翻身下馬,讓繁花等在街邊,然後悄無聲息地跟上了那個人。

公主府轉角不遠處,那人走到一輛馬車的前麵,車內一個婦人探出頭,看到男人手中拿著的沒有送出去的盒子,愣了下說:“公主不收嗎?”

“公主不是惡疾,就是偶感風寒,她的大丫鬟說她不缺這個……”

“想必也是不缺的。”女人接過了盒子,回身放進了馬車裡麵,“那我們走吧。”

“走了,”男人跳上馬車,回頭又看了一眼公主府,歎息一聲道:“再也不會回來嘍……”

他正掉轉馬頭要走,突然被身邊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的黑影嚇到了。

“哎呦!”

馬匹也在原地掙動幾下,不過很快被男人勒住。

他驚愕地瞪著大眼睛看著黑影,一時半會兒沒有認出來,畢竟這光線不夠亮。倒是黎宵將他認出來了,躬身對他施禮,“見過大人。”

“哎……是你。”男人終於認出他了,按了按心口,說:“彆,彆,你現在是護城衛統領,我聽說了。我早已經不是什麼大人了,現在就是個鄉野村民。”

“大人為何會來此?你給公主送什麼?”黎宵單刀直入。

他十分地費解,因為今天這件事,無論誰碰到,都會費解。

麵前這人,不是彆人,正是郭妙婉當街以鶴頂紅毒死的公子的父親。

出事之後他告到皇帝麵前,告的是郭妙婉當街毒殺大臣之子,但是最後卻因為查出他嫡子作惡多端,被屢屢貶謫,現在舉家到了哪裡,早已經沒有人關心更沒人知道。

可他為什麼會在時隔幾年後出現在皇城?還是深夜給郭妙婉送東西……

這人聽黎宵還叫大人,頓時連連擺手,“哎,彆這麼叫了,我聽聞了你父親的事情,真是萬幸。”

“哦對了!你馬上便是妙婉公主的駙馬了!”

這人早不似幾年前那般風光,現如今兩鬢斑白,看上去就是個普通老頭。

他連忙讓他的婆娘把先前那個盒子又拿出來,遞給黎宵,“勞煩駙馬爺,將它交給公主,都是我們自己進山挖的野山參,補得很。”

“你為什麼要給公主送這個?”黎宵垂頭看了一眼,沒有接。

男人靠在車轅上笑著說:“自然是謝公主當年救我一家老小的恩……”

黎宵不解,男人歎口氣,“當年若非公主當街毒死我那孽子……我們一家十幾口,就不會還能過尋常日子了。”

他歎息道:“我那孽子所犯的罪,遠遠不止強搶和孽/殺民女……”

他還犯了誅九族的大罪。

再多的話,男人也不打算再提,已經是過去的事情。

此次他們也是悄悄回來探親,又恰巧聽聞了郭妙婉身染惡疾,這才深夜來送山參。

他隻是將東西遞給黎宵,說:“勞煩駙馬爺轉交,公主她會明白的。”

男人說完之後,駕車便走了。黎宵垂頭盯著手中裝著山參的盒子,久久立在空無一人的大街之上,沒有動。

是什麼樣的恩情,能夠讓人原諒了她的殺子之仇,聽聞了她重病,漏液來給她送補藥?

黎宵不懂。

但他是個軸性子,不懂他便去查。

尤其是對著和郭妙婉相關的事情,他不刨到根底,誓不罷休。

當年事情,本來不好查,但他父親現在在刑部,陳年舊案,他輕而易舉地拿到。

一連幾天,黎宵白天去當值,夜裡進入刑部翻找卷宗。

一看便是一夜,全都是關於郭妙婉的,有她參與的,還有她親手審的。

黎宵一直都是和郭妙婉麵對麵地站著,從他的視角去看郭妙婉這個人。

而突然間地,他在夜深人靜的刑部,他以這些案件作為媒介,站在了郭妙婉的視角看到了一些不一樣的東西。

他也看到了關於他和郭妙婉之間,那些隱藏在深暗波濤之下,那些他始終抓著不肯放,他始終為她動容的根本原因,到底是什麼。

十二月九日,距離她成婚還剩三天。

距離郭妙婉的死期,還剩下幾個小時。

深夜,他將所有卷宗歸位,他騎著繁花,急奔在空曠無人的街道之中。

穿越過今夜下瘋了一般的鵝毛大雪,麵上帶著笑,臉上卻爬滿淚。

他闖進了公主府——他來找郭妙婉算一筆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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