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雨:“你是不是哭了?”
他沮喪地問:“我又讓你傷心,我又不懂事了麼?”
戚映竹說“沒有”,她倉促擦去淚意,轉過身來撲入他懷中,抱住他。她臉兒悶悶地埋在他懷裡,手指輕輕地扯他的衣帶。他的中衣敞開,她低頭在他胸膛上親吻,又繼續下埋。
時雨一時驚一時喜,抓住她手腕:“央央!”
――平日那般哄她,她都勉勉強強。有生之年,他竟能等到戚映竹主動的一次?
戚映竹伸指噓一聲。她清純如茶,清新如水,她婉婉的柔順,與時雨見過的那些青樓中的女子全然不同。她不嫵媚,不會拋媚眼,但是她俯眼親吻時,時雨感受到的感覺,旁人一生理解不了。
時雨喘一口氣,半躺了下去。
戚映竹還會說那些青樓女子不會說的、時雨平時也聽不懂的話:“楚王相邀,巫女敢棄?”
――雖然不知道她在說什麼,但是時雨很喜歡聽她扯這些文縐縐的話。
他的央央,是世間最可愛的女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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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日子大體清淨,不過有時也會迎來不速之客。
過了幾日,山中來了客人。馬車停在院落外的時候,時雨正坐在院子裡劈柴,戚映竹拿他的錢財逗他玩。
宋凝思穿著一身雪色鬥篷,進入院中。不過些許日子,她麵色蒼白一些,臉上肉卻多了些。
戚映竹輕輕地看她一眼,目光落到宋凝思身後,目光一凝。宋凝思身後,跟著一老婦。那老婦看到院中清瘦又漂亮的女郎,雙眸通紅,眼中淚差點落下。
老婦奔來幾步:“女郎!”
這老婦,正是成姆媽。
劈柴的時雨抬頭,臉一下子淡了下去。他不喜歡成姆媽,他厭惡成姆媽存在的所有時刻――因為這個人,不許他整天和央央纏在一起。他多纏央央一會兒,這個老婦就會一個勁兒地咳嗽、使眼色、黑臉。
但是戚映竹喜歡成姆媽。
戚映竹吃驚地站起來,看到老婦,眼眸一紅,強笑道:“姆媽,你怎麼來了?”
成姆媽抱住戚映竹,便一通心疼哭泣。戚映竹本情緒還好,被溫暖的肥胖懷抱摟著,也不禁潸潸落了兩滴淚。
她哽咽叫了幾聲姆媽。
時雨在一旁不高興地抱著胸:央央從來沒對他這麼熱情過。
成姆媽見招惹出戚映竹的淚水,便趕緊停下,不敢讓女郎哭,怕她一哭就生病。成姆媽伸手指戳戚映竹:“你這個沒良心的壞女郎!把我老婆子送回去,自己就快樂了是吧?一個人躲在山上過神仙一樣的日子,嫌我老婆子礙眼對不對?”
成姆媽看戚映竹麵容如雪,珊然明麗,便對時雨沒那麼大牢騷。成姆媽換口氣,氣哼哼說道:“你這如同回門一趟似的。”
宋凝思在旁站著,戚映竹一下子臉紅。她低聲:“姆媽,彆笑話我了。你怎麼來這裡了?我現在……過的挺好的。沒有姆媽在,我能照顧好自己。姆媽在侯府待著,我也放心些。”
時雨不甘寂寞插話:“是我照顧的央央。”
戚映竹無奈道:“不錯,時雨很會照顧人。”
成姆媽聽到這裡,又好氣,又傷心,又有些欣慰。她搖頭道:“算了,既然是女郎自己的意思,我這種做人仆從的,有什麼法子……看到女郎如今好好的,還算時雨有點兒良心。”
成姆媽也放心戚映竹跟著時雨,不會風餐露宿受委屈了。
成姆媽傷懷道:“是宋女郎辭彆時,到侯府問起女郎。老奴在外麵聽說了,便央求宋女郎帶老奴來見女郎一麵,看一看女郎過得好不好。女郎放心,老婆子現在在小公子的後院灶房幫忙,日子過得去。”
戚映竹望一眼宋凝思,對成姆媽微笑:“星垂雖然任性胡鬨一點,心卻是好的。姆媽在他房裡做事,我也放心了。”
成姆媽點頭。
她想說更多的,卻到底歎口氣,沒再嗦了。成姆媽拉住時雨:“時雨,你和我去灶房做飯,我教你怎麼照顧女郎。你讓宋女郎和我家女郎好好坐著說會兒話。”
時雨回頭看一眼那靜靜對立的二女,他不情不願地被成姆媽拉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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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凝思跟著戚映竹進入寢舍,她環繞屋舍,坐下後,飲了一杯戚映竹倒的茶水。宋凝思道:“不錯,雖然簡樸些,但勝在雅致。京城裡一團亂,你在山中躲清閒,倒也快活。”
戚映竹略冷淡:“表姐找我做什麼?若是問殺手樓的事,我知道的不如表姐多。若是想要時雨,我不會將時雨給表姐。”
宋凝思抬頭看著半空中飛舞的塵埃。
她答非所問:“我要離京了。”戚映竹驀地看向她。
宋凝思淒然一笑,她緩緩地放平目光,看向戚映竹:“金光禦失去了蹤跡,整個京城都知道他是罪魁禍首,說他殺害了我夫君,也殺了端王府的大公子。但是偏偏誰也找不到金光禦。金光禦也再未來擾過我,但是我知道他不會放過我。
”思來想去,表妹那日說的話有道理。我不能再連累身邊人了,我父親已經辭官,幾個兄長也離開官場,各奔前途。我父母從此後跟著我一同離京,師兄已經死了,但我也與師兄拜過堂,我打算代替師兄照顧柏家父母。
“我隻能儘量跟在柏家父母身邊,時時與他們在一起,才能防止他們無聲被害。我與我的哥哥們、親人們,全都斷了關係……隻是父母年老,舍不得我,才要跟著我一同顛沛吃苦。”
宋凝思眼眶一紅。
她勉強一笑:“我臨去前,回想起來,我十幾歲就離開了京城,這麼多年,等我回來的時候,昔日朋友全都嫁為人婦。人人都是飽讀詩書的才女閨秀,我已成為鄉間野婦。隻有阿竹你……與我境遇相似,讓我能多說幾句話,單獨與你告彆一次。”
戚映竹望著她半晌,漸漸的,戚映竹目中攏上了憐惜之色。戚映竹輕輕一歎,道:“表姐,你昔日之事,我不太清楚。但是我自幼認識你,我看錯了唐二哥也罷,我不理解我為何眼光如此,連你也會看錯。表姐,你不是那般會背叛所愛的人。可你為何要背叛金光禦呢?鬨到如此地步。”
宋凝思看著她許久,看她青春年華,看她年華未逝。
宋凝思略有些古怪地笑一聲。
這讓戚映竹不喜:“表姐為何用這麼奇怪的眼神看我?”
宋凝思問:“阿竹,你想過給時雨生一個孩子麼?”
話一落,戚映竹一下子僵住。
她飛快地抬頭看一眼門窗,怕時雨突兀地出現。宋凝思便用憐惜的目光看著她笑:“阿竹,你這般體弱,以我對你的了解,你不會去生孩子,折自己的壽命吧?時雨知道麼?”
戚映竹冷淡道:“表姐若是說這些,不妨直接告辭,我不遠送。”
宋凝思自然不走,她突然說一聲:“我流過兩個孩子。”
戚映竹驀地抬頭,看向她。
戚映竹驚愕地站起來:“表姐,你……”
宋凝思淡漠道:“有何奇怪的?我十五歲就跟了金光禦,青春年華儘耗於他一人身上。我懷過胎,很奇怪麼?”
戚映竹結巴:“可、可是……”
宋凝思聲音更冷淡了:“都流掉了。一個也沒保住。因為金光禦的敵人太多了,我們常年被追殺。雖然他武功高強,可是我們都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第一個孩子,是他帶我逃跑的路上掉的。後來他便偷偷置了房子安置我,儘力不和我見麵,想保我平安。
”但是我們有了第二個孩子後,那裡還是被他的敵人們找到了。他是天下最厲害的殺手,他殺過的人太多了。殺人者,人恒殺之。金光禦不敢讓我離開,敵人來了,他與人在外死戰,可是我心裡擔心又懼怕,屍體和血泊籠罩著我……我的第二個孩子,生下來是個死胎。我和金光禦一起埋了這個孩子,我們都很難過。“
日光微斜。
宋凝思所坐的地方,被陰影籠著。
她並沒有落淚,說話時卻是死氣沉沉:”我知道金光禦也很難過,但是我心裡還是恨他的。如果沒有他,如果他不是殺手,我的日子會變得很不一樣。沒有人知道一團死肉從我肚子裡掏出來,我心裡的絕望。
“我曾愛過金光禦。可我也恨金光禦。
”他不知道我恨他。“
宋凝思抬頭,望著戚映竹:”所以我發誓,我再不能那般了。“
戚映竹呆呆地看著她,戚映竹的目光順著宋凝思的臉蛋向下落,她看著宋凝思的腹部。宋凝思的身形藏在鬥篷後,她安靜地坐著,戚映竹忽然有了一個猜測。
戚映竹不敢相信地走上前,她掀開宋凝思的鬥篷,伸出手去。果然,如她所料,她摸到了宋凝思已經有些顯懷的腹部。
戚映竹看著宋凝思,喃聲道:”你又懷孕了……但是這一次,你不能再讓自己的孩子丟掉,對不對?”
宋凝思道:“對。”
她恍惚道:“我要留下這個孩子,我還要給孩子找一個真正的能庇護他的父親。我知道自己懷孕的時候,就知道,我不能再和金光禦在一起了。可是表妹,這個人這麼難纏,我想擺脫他,必須借助其他方法。”
戚映竹:“你為什麼不告訴金光禦呢?”
宋凝思:“因為我不相信他。我既愛他,又有些恨他的無能。”
宋凝思站了起來,鬥篷曳地,重新擋住了她的腹部。宋凝思拉著戚映竹的手,微微笑:“表妹,我信你人品,才讓你知道這些,你不要說出去,我不想節外生枝。
”我得了這個教訓,看到你和時雨……我才心急如焚。你是我早年最疼愛的小表妹,你身體又這般,我希望你對自己的前路,多想一想。告辭了。“
宋凝思轉身,向門外走去。戚映竹盯著她的背影,忽然開口:”表姐,不止如此吧?你是個什麼都想要的人,不會僅僅如此。
“你讓殺手樓的人入局,讓金光禦被追殺,讓整個京城現在一團亂……然後你走了。你得到什麼了麼?你應該、應該……柏郎君還活著,對不對?”
宋凝思背對著戚映竹,她沒有明說,隻道:“阿竹,你有七竅玲瓏心,這是幸,也是不幸。左右這些事在你這裡,已然結束,你不必多管。哪怕金光禦來找你……也有時雨在。這次,真的告辭了。
”希望我再不用見到你……我若再不用見到你,便說明,我能徹底擺脫殺手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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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凝思離開落雁山,坐上馬車,先將成姆媽送回宣平侯府。之後趕了兩天兩夜的路,宋凝思吃睡都在車中。
日日夜夜,宋凝思抱著自己的膝蓋躲在車中,她置身黑暗,躲避光芒。
到第三日的淩晨,遠離京城許多的地方,宋凝思在樹林中見到了前來接她的青年。
青年長身而立,一身青袍,文質彬彬。他對宋凝思露出關懷的眼神,握住她冰涼的手,喊一聲:”師妹,苦了你了。“
宋凝思搖頭,她一手被真正的柏知節握著,一手撫在自己微凸的腹部上。她渾渾噩噩地被人拉著在寒林中行走,腳下草木O@,如同日日夜夜,她被那個巍峨高大的青年摟抱著,逃命,或追殺。
而今,她一步步走出黑暗,看到晨曦徐徐落在身上。站在陽光下的感覺有些刺,但她會適應的。
宋凝思恍惚地說:”柏師兄,多謝你一路助我。你日後若有喜歡的女郎,我會讓出位子的。“
柏知節歎道:”師妹,彆想那麼遠的事了。“
宋凝思點頭,她手撫著自己的腹部,一腳深一腳淺地趔趄走著。
在這世間,為母則剛。
任何母親,天生會去學如何保護自己的孩子平安長大。
……哪怕麵對的敵人,是孩子的親身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