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宮宴是年末宮中重頭戲,娘娘們爭寵愛大臣們搶賞賜的時候。說是如此,康熙在位已經四十一年,每年卻都是那調調,稍微總結這一年的功績,由康熙開宴,歌舞連台……大臣們焦急等賞,妃嬪們爭著往龍椅旁邊湊,輸了裡子也得留住麵子,在這種不僅要麵對後宮所有妃嬪還會在娘家人跟前露臉的時候,絕不能被壓下去。
這天是臘月二十八,再有兩日就是除夕,禦案上擺的多是地方官員的問候及獻禮的單子,朝廷事物處理得差不多,至少這幾日不用他操心什麼,康熙正在翻看南邊發來些什麼東西,就見一個小太監低著頭進來,他在李德全耳邊說了兩句。
“皇上,陳貴人求見。”
李德全這麼說康熙心裡就有數了,陳氏多少是有些懼怕他的,進宮多年,從未主動到乾清宮這邊來,在這節骨眼上過來,想來隻能是一個原因:為了十七胤禮。本來,作為漢軍旗選出來的妃嬪,她一直被四妃六嬪壓著,虧得自個兒淡泊名利,這才沒被算計死,按理說,儲君之位是成年阿哥才有資格爭奪的東西,如今還在喝奶或者玩泥巴的小家夥們基本沒戲,自上半年起,權貴圈裡就流傳著一種說法,萬歲爺是極長壽的,活到百歲也不難,太子恐怕要成笑料。
起初相信的並不多,聽說是賈恩候說出來的話,慢慢才得到重視。太子雖然還沒做出什麼大逆不道的事,他已經在謀劃,低位妃嬪也努力得很,尤其是滿人出身的,她們就盼著能生下阿哥,沒準就能熬出頭呢?
也不是沒有先例,順治帝心愛的女人是董鄂妃,最疼的也是她生的四阿哥。
那時候誰能料到最後登基的竟然是佟妃娘娘膝下的三阿哥玄燁?
機會就擺在眼前,不做點什麼實在對不起自個兒。
陳氏是漢人出身,原本不該想太多,就算是為了胤禮,血統不純坐不了皇位沒關係,至少添點籌碼,能在紛亂之中自保,賈家是極好的合作對象。他們有時下正得寵的春嬪娘娘坐鎮宮中,還有賢聖天師賈恩候接應,雖然都說榮國公賈代善膝下二子相處不睦,仔細想想,每一次賈家出事賈恩候都管,動作慢點不打緊,至少沒有置之不理。正是因為這樣的認知和賈家各種保證,她才豁出去在這節骨眼上找康熙說事。
這事康熙早就料到了,聽李德全說完,他沒問什麼細節,直接讓陳氏進來。對方先是中規中矩的請安,問她有什麼事,就說是十七阿哥相關,翻過這年胤禮的歲數就到了,如今還沒選好伴讀,做額娘的實在憂心。
“你倒是有心,陳家可有合適的人選?”陳貴人是二等侍衛陳希閡之女,三十三年選秀進宮的,起初是沒有封號的低位妃嬪,因為肚子爭氣,剩下十七阿哥胤禮,這才封了貴人。一直以來她都是個安分的,這也是康熙每個月都會翻她牌子的願意,就算隻有一次也好,吃多了大餐,偶爾來點清粥小菜開胃。
這就是康熙對陳氏的定義。
走這一趟就是為了在萬歲爺跟前提一提賈寶玉,額娘遞了話過來,說賈家二房太太王氏與她交了底,這事的確有波折,不過隻要在除夕之前提出來,定能成功。陳氏心裡是猶豫的,早兩天就得到消息,拖了又拖,這才到乾清宮來。
“本來作為婦人,這事輪不到妾來管,實在是心疼十七,故想問問萬歲爺給他選了誰家的做伴讀?脾性可好?同我兒是否相處得來?”在宮裡摸爬滾打的,能沒點眼色?陳氏沒直接將賈寶玉牽扯進來,而是問康熙的意思,若他已經有成算,並且態度堅決沒有要更改的意思,那麼說了也沒用。若他心裡尚無確切人選,倒是可以努力一把。
康熙的話不是那麼好套的,他會因為後宮貴人的一句話就將自己的想法和盤托出?撇開帝王威嚴這個層麵的問題,他要怎麼告訴陳氏自己早就決定順陳家以及賈家的意放賈寶玉進宮?這個決定他是抱著看戲的心態做的,想知道陳家在圖謀什麼,想知道賈家二房到底怎麼將小十七挑出來?難道僅僅是因為他們想送賈寶玉進宮來鍍金,眾阿哥之中唯一適齡的就隻有胤禮一個?
“貴人是怎麼想的?可有中意的人選?”
……
套個話咋就這麼難?
陳氏動了動心思,她千嬌百媚的笑道:“萬歲爺怎麼能使喚臣妾想這種事,腦門生疼。”
這樣的把戲康熙見多了,他根本不為所動,又翻開一本奏折,拿起朱筆批了幾句,然後才抬起頭來問:“貴人看中了誰家的?”
到這份上即便心裡頭再不願意那也得說,她沒有回頭路,要是轉身離開的話,同賈家的合作就要告吹,現在是同一陣營的朋友,指不定立刻就要變敵人。陳氏聽過賈寶玉的大名,他是銜著美玉出生的,在榮國府裡很得寵,史太君親自教養,性情溫和很好相處。
“臣妾聽說從六品工部員外郎賈政之子賈寶玉很好。”
“賈寶玉?朕倒是聽說過,他是史太君的寶貝疙瘩,舍得送進宮來?”
“自然舍得的。”陳氏沒怎麼思考就回了一句,受到康熙犀利的盯視這才意識到自己太急不可耐了,她進宮也有八年,作為後宮妃嬪,她憑什麼說這樣的話?擺明了是在告訴康熙:我和賈家那邊已經說好了。
陳氏心頭一緊,正想解釋,康熙就笑出來:“也是,給十七做伴讀是天大的榮幸,點賈家那是給他們恩典,豈會有不樂意的說法。”
“萬歲爺同意了?”
“貴人果真是來給賈寶玉做說客的。”康熙似笑非笑的看著她,至於喜怒倒是瞧不出,陳氏尷尬的笑笑,回答說,“臣妾聽說了有意進宮給我兒做伴讀那幾人的名字,稍微過問之後覺得,還是賈家值得相信,畢竟是榮公賈代善的後人,其父雖不揚名,大伯賈赦卻是您冊封的天師……”
康熙邊聽邊點頭,等她說得差不多了才點出問題所在:“朕也願意用賈家人,隻是,他還沒出孝,為長輩吊唁祝福這種事是不能輕慢的。”
“……過了明年三月就出孝的,十七可以等他。”
“滿朝文武家中多少合適的人選,非得守著他?”
陳氏不敢再說半句,就低著頭跪下了,康熙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才說:“你退下吧,朕自有成算。”讓賈寶玉進宮也好,攪亂後宮局勢,借機看透各路人心。賈家滿門康熙都調查過了,二房這寶貝疙瘩是個惹禍的祖宗,用他來牽製賈家正好。
換了其他人會覺得賈家已是強弩之末,沒啥好忌憚的,康熙能穩坐皇位這麼久,心智城府非比尋常,考慮這些問題他比普通人要周到得多。
陳氏是二十八那日去的乾清宮,康熙沒給任何回複,就這麼迎來了四十一年除夕,宴會照例是傍晚開始,一直要鬨到夜裡,從大清早開始,康熙就很興奮,不為彆的,隻因他殷殷期盼的讓董鄂氏丟臉的機會到了。
越來越多的跡象表明,與德嬪融合的那屢妖魂正是皇阿瑪的心肝寶貝董鄂氏,康熙在大多數時候都是理智清醒以大局為重的明君,也有那麼極少的時候會為自己謀點私利。本來,為十四考慮的話,他多少要給烏雅氏留點體麵的,再有,直接弄死德嬪不利於後宮平衡,這是帝王心術。按照康熙一貫的行事作風,他是不會給德嬪絕地一擊的,加上董鄂氏的話,一切就不同了。
之前想,十四這麼天資聰穎萬物雙全的,應該好生教養。
現在想,要是這點挫折都禁受不住,那還做什麼皇子,不如滾去賣饃饃。
……
做皇帝的有善變的權力和資本。
康熙恣意悠閒的等著好戲開鑼,還沒到點,永和宮就來人了,正是德嬪烏雅氏的貼身宮女,“給皇上請安,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起吧,你是德嬪宮裡的?”
“回皇上話,奴婢是娘娘的貼身宮女月舒。”
“不去伺候烏雅氏梳妝打扮到朕這邊來做什麼?”
“娘娘派奴婢過來給您傳信,昨夜不仔細見了風,恐怕不能出席宮宴……”她還沒說完,就被康熙斷了話,“以前都不似這般,德嬪是怎麼回事?這麼長時間也沒養好身子。”
“想著除夕就要到了,娘娘太過歡喜,一時疏忽染上風寒,萬歲爺息怒。”這解釋倒是很合理,聽著真像那麼回事,沒人比康熙更明白,烏雅氏是逼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賈恩候說了,要回複容貌必須得有雪肌丸,須得了解此種藥丸的成分,還要由他親自出手。
德嬪失敗了,她不敢頂如今這張老態龍鐘的臉見除了伺候她的丫鬟之外的任何人,彆宮妃嬪去永和宮看她也都是戴著紗帽說話,解除禁足令已經有相當一段時間,她從未給人看過自己“青春永駐貌美如花”的臉。
直到昨天,烏雅氏還在努力,她找人給娘家遞話,效果卻不顯著,烏雅家的對幫她脫困並不熱衷,當家太太將消息扣了許久才告訴老爺子。畢竟是一家人,要是德嬪氣數儘了,他們全家都要跟著倒黴,雖然慢半拍,該做的事他們倒也儘心幫德嬪尋覓神醫。江湖上扛著大旗騙錢的人太多,吹上了天,聽他們說完病症就慫了,直接落跑的占一半,也有人拿了錢給假藥然後溜之大吉,簡單地說,德嬪的情況非但沒好轉,反而更加嚴重了。
藥是不能亂吃的。
她拚到最後一刻也沒絕地反轉,眼看就要到時辰,隻得讓貼身丫鬟過來給康熙請罪,她沒敢說痘瘡一直沒好,而是改口說昨夜不慎見風,著了涼,恐怕給旁人過病氣除夕宮宴不便到場。雖然這的確是年末很重要的宴會,各宮妃嬪擠破頭往前湊,從未聽說有告假不去的……為了開這個先例,德嬪做足了準備,她將康熙可能會問的各種話列出來,一個個想好說法,讓貼身宮女記住。畢竟是伺候康熙二十多年的,對皇帝的秉性有相當的了解,她自信,就算不是原話,也八/九不離十。
以為這樣說,康熙就一定會憐憫她,免她出席宮宴。
劇情卻沒朝著這個方向走。
“朕早先就說了,讓德嬪養好身子,這是抗旨不尊?”
……那宮女很想說生病這種事是不可控製的,她心虛,娘娘身子骨好著,倍兒棒,編這麼多理由不就是想躲過一劫麼?烏雅氏如今是什麼狀況外人不知道,天天伺候她的宮女能不知?月舒卻知道,萬歲爺是不高興了,他的確說過讓娘娘養好身體在除夕宮宴上驚豔登場,娘娘當初答應得很好,她沒想到恢複容貌有這麼難。
她說的都是原話,怎麼非但沒打動皇上,反而讓情況越發危急。
月舒趴伏在地上,顫巍巍道:“娘娘並非故意,萬歲爺息怒,萬歲爺息怒!!”第一招就不見效,她還敢照著德嬪的安排說?就算沒腦子都能瞧出現在是多說多錯。她隻能不停的求饒,康熙最不喜歡聽人吵鬨,皺了皺眉,說:“閉嘴吧。”
做丫鬟真得跟對主子,以前覺得在永和宮伺候是榮幸,烏雅氏是誰?那是後宮裡的常青樹,給她做奴才比那些個常在答應還風光,都說打狗還的看主人。她到是過了幾年好日子,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娘娘就倒黴了。拔了毛的鳳凰連野雞都不如,主子隔三岔五就要被彆宮娘娘嘲諷,做奴才的日子更不好過,簡直是活不下去的節奏。月舒不敢再說一句話,甚至不敢吱聲,她老實跪著等候發落,康熙完全沒有被打動,他用右手食指在禦案上敲出節奏,然後說:“你回去告訴德嬪,就算再躺半個月或者一個月都行,除夕宮宴必須列席,否則這六嬪之位就彆坐了。”
他是把烏雅氏往死裡逼。
是出席宮宴狠狠地丟人,從雲端跌落?
或者不去,直接丟掉嬪位,降為貴人。
說這番話的時候,康熙真是一點心理負擔也沒有,可苦了跪在地上的小宮女,她簡直要哭出來,“娘娘她……”
“區區奴才還能替主子做決斷?你不要說了,把話傳給德嬪,讓她自己掂量吧。”康熙說完又低下頭去看手中的折子,李德全在側後方做了個擺手的動作,讓那宮女出去。彆再惹萬歲爺不高興,否則夠你喝一壺的。
回去這一路,那宮女走得失魂落魄,進永和宮之後,就有好幾個姐妹圍上來,問她是怎麼說的,萬歲爺的答複又是什麼?月舒咬牙進殿內,她走過去直挺挺跪在德嬪跟前,說:“奴婢沒能完成娘娘的交代。”
聽到這話,德嬪心裡咯噔一下。
她稍稍穩住心神:“你仔細說。”
“奴婢將娘娘囑托的話告訴萬歲爺,他卻沒有您說的那些反應,而是說您想抗旨不尊。奴才當時就懵了,不知道該怎麼解釋,隻能一個勁兒叩頭,萬歲爺又說,給您兩個選擇,去參加宮宴,回頭要養多久都成;或者不去……”
同小丫鬟相比,烏雅氏對康熙的了解就多多了,她問:“不去又如何?”
“奪嬪位,降為貴人。”
“……你說什麼?”
“萬歲爺說,娘娘若是不去,就不要在六嬪的位置上坐了。”
烏雅氏簡直驚呆了,她不知道該如何反應,這番話,根本就不能接受。萬歲爺為何會這樣對她?為何?她一路爬上來多辛苦,從此後佟佳氏的宮女到後宮實際的掌權者,四妃之首,一路風風雨雨,費了多少心力,付出了多少代價。
在後宮,要升位分太難,貶下去卻如此容易。萬歲爺生辰宴之後,受那假太監連累,她從妃降為嬪,如今才過了半年,非但沒爬回去,反而要一跌再跌?
德妃,德嬪,德貴人。
她在十二年入宮,五年後生四阿哥胤禛,康熙十八年就被冊封為德嬪,二十年晉德妃。
從六嬪的位置跌落意味著什麼?過去這二十多年她就白活了,還得重頭再來。從前她仗著美人臉以及溫柔和善的性格,端莊大方的外在形象,爭氣的肚子,一路拚殺到妃位。當時堅信自己一定能在眾多妃嬪裡頭冒頭,如今呢?還能那麼自信?
烏雅氏哈哈大笑,笑得流出淚來。
“時也,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