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周六, 浮雲暗沉,醞釀半日,下午忽然疾風驟雨, 濕噠噠撲簌漫天。
葉詞宿醉初醒,接到快遞公司電話, 趕忙起床,匆匆洗漱, 換了衣裳,拎一把雨傘出門。
梁彥平站在電梯前等待下樓。
葉詞掃他一眼,自顧整理毛衣和頭發, 若無其事走近。
梁彥平垂眸抬手,看了看腕表, 猜她是不是睡到現在才醒。
電梯門開, 他邁長腿率先進去,按負一樓鍵。
明知還有個人,他也不退開點兒, 葉詞皺眉, 黑著臉上前, 擦過他,迅速按下一樓鍵, 然後緊貼左壁,儘量楚河漢界。
昏睡一宿頭昏腦漲, 葉詞用手背揉揉眼睛,忍不住打個哈欠。
忽然梁彥平開口,問:“你為什麼會住在這裡?”
她瞥過去,冷笑了聲:“你的好朋友楊少鈞給我介紹的房子。”
“是嗎?”梁彥平很詫異。
“是的呀,他還親自帶我上來參觀。”葉詞扯起嘴角:“不知道什麼意思。”
梁彥平默然片刻:“你住多久?”
“付了個月租金。”她麵無表情:“你放心, 等過完年我儘快搬走。”
梁彥平稍愣了下,淡淡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葉詞奇怪地瞥過去,難不成他希望她住在隔壁,整天觀賞他和女友出雙入對,顯擺自己情場得意?
做夢吧。
一樓到,電梯門打開,葉詞昂首挺胸大步揚長而去。梁彥平打量那背影,想提醒她半身裙穿反了,但沒來得及。
他把車子從地下車庫慢慢開出去,外麵陰雲沉沉,細雨綿綿,風尤其大。江都金郡地處幽僻,不好打車,公交站也不近,他剛開到路上就看見葉詞被困在雨裡,小紅傘被吹翻,她狼狽驚呼,嬌小的身體仿佛也快被風卷跑。
梁彥平把車停過去,按兩聲喇叭。
她顧著修理雨傘,沒有留意。
梁彥平按下窗戶:“葉詞。”
她聞聲轉過頭,接著很快收回目光,不予理睬。
越著急越倒黴,那單薄的傘骨已經斷裂兩根,折成廢鐵棍,葉詞惱火,被妖風吹得搖搖欲墜。
梁彥平冷眼瞧著,看她能折騰到什麼地步。
葉詞雖然犟,但混跡多年頗識時務,破傘既然用不了,索性隨手丟進路邊的垃圾桶,車子沒開走,她也就順坡下驢。
梁彥平見她冒雨上前,手快握住副駕座車門時忽然想起什麼,趕忙收回,轉而鑽進後座。
他愣了愣,下意識也想起什麼,心臟猛地一揪。
“麻煩你送一程。”葉詞能屈能伸,上車整理衣衫,沒有注意他刹那僵硬的臉色。
梁彥平胸膛起伏,喉結滾了滾:“你去哪兒?”
“東貴路。”
他拿起中控台的紙巾,整盒遞向後麵:“擦擦吧。”
葉詞默然接過,低頭擦拭臉頰和身上的水痕。
“下雨天還出門?”梁彥平緩緩撥動方向盤,貌似隨意地開口。
“回公司拿點東西……”葉詞忽然反應過來,抬眸瞥他:“你不也是?”
梁彥平道:“爸媽新房子裝修,物業說樓下發現漏水,我過去看看。”
剛回國就給父母買房,可真孝順。
葉詞彎腰擦皮鞋:“他們還在外麵帶團嗎?”
“沒有,已經退休了,今年出去旅遊,好幾個月不在家。”
葉詞哦了聲,沒有接話,大概覺察到怎麼跟他閒話家常起來,於是緘默不語。
豐田佳美在冷雨霏霏中馳行,窗外是灰色潮濕的冬日街道。
梁彥平點了根煙,車窗開幾分縫隙,白色煙霧撲騰飄散,雨滴兩兩砸進來,落在他的左肩和側臉。
葉詞嘴唇微動,忽然煙癮也被勾了出來。
紅綠燈前車子停下,葉詞深吸一口氣,忍不住往前探頭:“喂,給我來一根唄。”
梁彥平瞥了眼後視鏡,兩指夾住嘴裡的煙,隨手遞給她。
葉詞怔住,擰眉道:“乾嘛?”
“隻剩這根。”他若無其事的樣子不知是敷衍還是捉弄:“你要嗎?”
葉詞冷冷地:“不用,謝謝。”說完往後靠向椅座,轉過臉看雨景,不再跟他說話。
車裡靜了會兒,手機單調的鈴聲響起,梁彥平接通放在耳邊,也不知那頭說了些什麼,他的神色瞧不出任何波瀾,隻嗯一聲,淡淡地:“我知道了。”
沉默在車廂蔓延,封閉的空間令人昏昏欲睡,葉詞把腦袋歪靠在玻璃窗上,打個哈欠,眼睛濕了,她抬起袖子擦兩下。
這時聽見梁彥平開口,隨意般詢問:“你和許慎還在一起嗎?”
葉詞擰眉:“你家黃曆還能再老一點嗎?”
聞言他笑了笑:“談了多久分開的?”
葉詞心生抵觸,扯扯嘴角:“問這個乾嘛?”
梁彥平冷嗤:“沒什麼,還以為你們會白頭偕老,真可惜。”
葉詞聽得刺耳,眯眼笑說:“不可惜,天下男人多的是,多談幾個慢慢挑嘛。”
梁彥平從後視鏡瞥過來:“能問問你們為什麼分手嗎?你又找到更好的了?”
“不關你事。”
梁彥平眉梢微動,緩緩撫摸額頭,握著方向盤的手指若有似無輕點。
葉詞如坐針氈,胳膊抱在胸前,姿態防備。到了東貴路,她冒雨下車,跑進臨街一棟七十年代的層老樓。
梁彥平注意到她穿反的裙子,想提醒,但顯然又晚了一步。
好吧,看來是天意。
他搖頭笑笑,開車揚長而去。
葉詞上二樓,走廊過道被雨水打濕,縫隙裡的青苔愈發翠綠,公司隔壁是一間畫室,今天周六,牆邊東倒西歪數把雨傘,葉詞前往門邊打量,兩排整齊的桌椅,八九個上興趣課的小學生,麵前擺滿顏料和畫紙。
“劉老師。”葉詞屈指扣門:“我的快遞是不是放在你這兒?”
中年男子聞聲從桌下拎出一個紙箱:“對,給你收著呢。”
“謝謝啊,麻煩你了。”葉詞嘗試抬起來,還有點費勁,她推回公司,找工具刀拆封。
許媽媽明天過壽,她訂的壽禮總算送到,沒有耽誤事情。
想到這裡避無可避,葉詞掏出手機給許慎打電話。
那邊接通,卻是一個女人的笑聲,爽快而清麗:“猶豫什麼,我幫你接唄,她又不吃人……喂,葉子啊。”
葉詞聽出是伏茜,愣半秒,笑說:“茜姐。”
“你在哪兒呢,過來打麻將,大家都在,正好聚一聚。”
她推辭:“我在公司有點事,下次吧。許慎呢?”
“阿慎感冒了,在吃藥,你找他有悄悄話說呀?”
葉詞沒有理會對方的調侃:“明天許媽媽生日,我想問問他到底要不要回去?”
這時許慎把手機拿走,換了個安靜的地方:“你還真聽許恪的話,就那麼怕他麼?”
葉詞對那嘲諷的語氣置若罔聞,又問了一遍:“明天你回去吧?”
“回唄。”許慎語氣吊兒郎當:“中午十一點,我接你。”
“不用。”葉詞忍不住說:“十一點那麼晚,到了直接吃飯嗎?早些出發吧。”真不懂事。
許慎慢悠悠地:“你不會開你那輛破麵包車上門吧?彆墅區,我擔心你被當成收垃圾的擋在外麵。”
葉詞沒有跟他鬥嘴的興趣:“不用費心,我自己會打車。”
正要掛電話,這時聽見許慎說:“明天早上你過來喊我一聲,否則我可能睡過頭。”
葉詞皺眉,想糊弄過去,手機裡卻隻剩下一陣忙音。
這人真是沒有半點改進,年近十還這麼桀逆放恣,囂張乖戾,周圍所有人都在遷就他的任性,難怪許媽媽怕他死在外麵,不知得罪了多少人,有時連葉詞都想一腳踢死他。
次日一早天氣陰,好在無雨,葉詞提著禮盒坐車去找許慎。
路上給他打電話,那邊罵罵咧咧接起,嗓子極啞,煩道:“乾什麼?”
“我還有十五分鐘就到,你收拾一下出門吧。”
許慎嘖一聲:“才幾點,還讓不讓人活?”
他發完脾氣掛斷電話。
葉詞蹙眉,深吸一口氣,捏捏鼻梁,等到他住的小區,先把死重的禮品放在保安室,那是一隻約二十斤的藏香豬火腿,費了許多周折才訂到的。
她很久沒來過,但老保安一眼認出她,高興地打招呼:“葉小姐,多久沒見了,你好嗎?”
“挺好的,謝謝你。”
葉詞上樓敲門,不多時聽見拖鞋啪嗒啪嗒走近,門打開,一個麵容清麗的女郎裹著浴袍出現在眼前。
又是這種把戲,葉詞笑笑:“許慎起床了嗎?麻煩你催一下。”
女郎打量她,目光探究而警惕:“你是?”
手機鈴響,葉詞皺眉接電話,女郎不等回答,扭身娉娉嫋嫋去臥室叫人。
“葉子,你們出發了嗎?”許恪問。
“快了,大概十點鐘到。”
“阿慎沒鬨脾氣吧?”
她壓下煩躁:“沒有,你放心。”
許恪語氣尤為真誠:“辛苦你了,我知道他不好對付,你多擔待些,氣不過可以直接罵,打也行。”
葉詞皮笑肉不笑:“明白。”
這邊剛掛電話,身裹浴袍的美人從房間出來,聳聳肩:“他想多睡會兒,要不你先走?”
葉詞耐心耗儘,大步進門,徑直闖進主臥,見許慎趴在蓬鬆的被窩裡,□□半身,夠舒坦的。
葉詞冷嗤,不再顧及情麵,譏諷道:“你幾歲了,起個床還需要人哄,沒斷奶嗎?”
許慎聞言失笑,懶散挪動睡姿,瞥她一眼:“生氣了?”
“你想為難我可以用高級一點的方法。”葉詞麵無表情:“幾年過去還這副德行,玩老掉牙的公子哥把戲,幼稚得沾沾自喜,你是男人嗎?”
許慎支起身靠在床頭,眯眼直視她,嘴角微揚:“喲,專程罵我來了?”他訕笑,拿過床頭櫃上的打火機點煙,吊兒郎當挑眉:“繼續呀,罵完你自個兒去許家吃飯,我就不奉陪了。”
葉詞語氣始終冷靜:“既然如此,昨天為什麼不直接說?浪費我的時間。”
許慎懶懶伸長腿:“不好意思,看你不爽,剛剛才決定的。”
葉詞默然望著他。
許慎歪著腦袋笑笑:“怎麼了,不會想打我吧?”
“我有什麼地方得罪你嗎?”她忽然這麼問。
許慎愣了下。
“就算以前發生過一些恩怨,早就扯平了吧。”葉詞筆直站立床角,像棵淩霜傲雪的樹:“我不欠你的,許慎,請你收起這副爛人樣,彆讓我後悔當初跟你在一起過。”
他笑容僵硬,瞬間臉色冷下,一動不動看定她,指間香煙繚繞,仿佛失去呼吸,動彈不得。
葉詞對他了如指掌,瞧那神情就知道在想什麼。
“給你十分鐘,夠吧。”
許慎避開目光,垂眸掐掉香煙,勉勉強強“嗯”了聲。
葉詞看一眼手機:“我不會多等你一秒,動作快些。”
說完轉身出門,率先下樓。
*
許慎起床匆匆洗漱,換衣服時才發現家裡還有個人。
“昨晚我喝多了,謝謝你收留。”女郎抱著胳膊埋怨:“可是你怎麼把人家丟在客廳就不管了?大冷天也不給一張被子,我半夜凍醒好幾次。”
許慎套上毛衣:“誰準你在我家洗澡的?”
“彆那麼小氣嘛,我一身酒味,昨晚你也不幫我擦擦。”
許慎嗤笑:“真把自己當客人了?”他不記得這女孩姓甚名誰,昨晚酒局,也不曉得她跟著誰來打秋風,這個圈子常有人蹭吃蹭喝蹭小費,靠交際和聚會混日子。
因為葉詞要上門,所以他才讓陌生女孩留宿,就為了一點惡趣味,想惹葉詞生氣。
可若她認真動起怒來,許慎總是理虧的,不敢把話說到底。
“你被人家罵,也不用拿我撒性子吧?”女郎譏誚。
許慎見她穿著自己的浴袍,提醒道:“走的時候順便把這件衣裳拿出去扔了。”說著從錢夾抽出一疊現金:“車費夠吧?彆動我家東西。下次飯局再叫你。”
女郎對他的態度十分不滿,但看在出手大方的份上就不跟他計較了。
“誒,那位姐姐是誰,你這麼怕她,傳出去丟臉不?”
“我怕她?”許慎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他模樣長得俊,女郎略失神,他拿上外套疾步出門。
葉詞返回保安室取火腿,與門衛閒聊。
“你兒子現在上大學了吧?”
“沒有,他成績不好,沒考上,進廠做銷售了。”
“什麼廠?”
“電器,賣空調。”
葉詞點點頭:“做銷售有前途,可以給你減輕負擔了。”
“唉,彆給我惹事就行。”老保安發現許慎的車子停在路邊,於是替葉詞把火腿拎過去:“這個重,我幫你拿。”
“太謝謝了。”
許慎隔著玻璃窗打量,不知兩人在說什麼,葉詞身上有種特質,似乎跟任何人都能聊兩句。
等她上車,許慎清咳一聲,問:“那是什麼東西?”
“藏香豬火腿,送給你媽媽做壽禮。”她係安全帶。
“你怎麼想的,送火腿?”
葉詞表情淡淡:“你媽喜歡的東西,看來你真是一無所知。”
“有我大哥清楚不就行了。”許慎說:“怎麼辦,我沒給她準備禮物,現在去商場買還來得及嗎?”
“臨時抱佛腳有什麼用。”葉詞從包裡拿出一個首飾盒:“我替你準備了。”
許慎微怔,接過來打開,裡麵是一條翡翠項鏈。
“貴嗎?”
“貴。”她隨手將小票也遞給他:“麻煩儘快把錢打到我賬戶。”
許慎乖乖應下。因為感冒未愈,嗓子癢,他輕咳了兩聲。
葉詞竟然有備而來,立刻從包裡拿出口罩戴上。
許慎眼尾抽動,冷笑道:“您還真是惜命。”
沒錯,她不想被傳染。
車子平穩上路。
許慎的父母並不住在本地,開車過去至少需要一個小時,葉詞上車沒一會兒就開始犯困。
“先睡吧,到了我叫你。”許慎說。
她沒有搭腔,撇過頭去閉目養神。
收音機打開,調至音樂電台,主播溫柔的聲線撫慰神經,不多時她沉入夢鄉。
許慎轉頭看看葉詞。
其實他們已經認識很多年了,粗略算算大概十年,初次相見是在教學樓的走廊,她和葉櫻剛轉校過來不久,一個上初,一個初一。許慎老早聽到消息,初中部來了對姐妹花,不過最開始出名的是葉櫻。她腿腳殘疾,性格孤僻,不愛與人接觸,同學關係處不好,成了大家取笑調侃的對象。
某天許慎被金剛一夥人帶往初中部看熱鬨,到樓,走廊已經圍滿了人,一陣陣起哄。
“乾嘛呢?”
“打起來了。”
金剛撥開人群:“喂,讓讓。”
許慎走到前端,看見一個矮小的姑娘撲向一個男同學,那男的許慎認識,叫唐翰,有點兒交情,但不算熟。
“什麼情況?”
“唐翰嘴欠,說她妹妹是死瘸子,還學人家一瘸一拐走路,這不被姐姐知道了,上門找他算賬。”
“有鬼用,看那細胳膊細腿,跳起來打都沒殺傷力。”
許慎雙手插兜,在周圍的七嘴八舌裡聽見那姑娘的名字,葉詞。
她個頭矮,頂多隻有一米五八,而唐翰幾乎一米八。體型差距太大,勝之不武,唐翰也不屑跟她動手,每次人撲上來,他就用力甩開。葉詞結結實實撞到牆上,無半秒猶豫,當即又撲過去廝打。
再次被甩,她摔落地麵,手腕已經擦破皮,渾然不覺,目光堅毅,盯死唐翰,繼續撐起身衝向對方。
周圍一次次發出驚呼,她一點兒不在乎遭同學看熱鬨,也不管力量懸殊,隻朝著目標去做。
唐翰不厭其煩,沒想到會被她死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