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師叔4(1 / 2)

飛鴻雪爪 唯刀百辟 14652 字 9個月前

論劍那日,葉玉棠起了個大早。

她向來都有早起的習慣,棉捶、站樁等諸多功夫挨個練下來,正好吃上一口熱和飯。

青龍寺齋飯十分爽口,尤其飯頭僧一手菌菇素湯餅,那叫一絕。菌菇四件,並嫩筍於昨夜熬成菌菇高湯,今早起來燙了新鮮的茭白與小白菜,滾燙的澆在熱湯餅上,吃完隻覺得渾身筋骨舒展,很是暢快。

吃罷了,隨青龍寺諸多沙門上論劍台,仍還早了點。

擱長生的供台已經被抬出來了,放在論劍台畔最顯眼的石匾旁。煙雲客棧大門敞開,幾個黑袍客又端了四把繩床出來,分置在供台兩側。兩把繩床中間擱了個茶案,上頭置了茶盒、茶籮、茶筅,白盞紅托,各色講究。

繩床就是四位主判的座。這四人主要來坐鎮的,再次是來喝茶的,至於判不判,輸贏自有分曉。輪到不得不做點子裁判的時候,判的也就像茶餘過後的閒聊,輕描淡寫一筆揭過。曾有武當山五龍祠弟子私底下耍嘴皮子,道“五龍祠有七星劍,終南山有四天樞”;因其形容太過精妙傳神,一時傳揚出去,眾子弟便都稱這四主判為“茶天樞”。

青龍寺弟子來的最早,眾人隻靜候在一旁,待其餘諸門先行擇座。

洞庭刀、日月山與正一道天師派三宗常有往來;“戮惡刀”滕正傑同日月山韋能閣主、張自賢天師私交甚篤,今年後二者被邀請做了“茶天樞”,幾友人聚首,不免多聊了幾句;又拉上張自賢師妹仇靜真人,四人結對,聊得是不亦樂乎。

各宗門早已到齊,獨缺鳳穀;臨論劍開場,裴沁才懶洋洋的走來,後頭跟著一群紅衣服小姑娘倒是活蹦亂跳的。

大抵是紅衣服太惹眼,鳳穀一來,人群霎時安靜了一陣。

在論劍台側聊天那四位長老瞥了裴沁一眼,麵有不悅。

仇靜冷哼一聲,“上梁不正。”

話音雖不大,卻擋不住仇真人中氣十足。適逢四下寂靜,針落可聞,裴沁若不是個聾子,怕還是聽得到的。

四人結伴聊天,正擋了鳳穀過路之處。

裴沁打了個哈欠,說,“素來聽聞終南夥食不錯,從前我倒不信。今日一見仇真人,果真不假。原來我跟前壓的是終南山,山路險峻崎嶇,山上怪石嶙峋,真是天塹難越,叫我插翅也難逃。”

裴沁生的烏發修眉,丹唇皓齒;一身紅衣賽火,更顯皓雪凝脂。往仇靜身側一站,襯得仇靜像一團死肉。兩人身段,配合這話,效果更是拔群。

在座小孩本就多,話音一落,滿場笑得跟走了遭春雷似的。

身為長輩真人,仇靜哪怕再自覺受辱生氣,也總不能同小孩計較。隻能心頭三屍暴跳,臉上還淌著笑,眼睜睜看麵前一個雪邦男弟子給裴沁讓了點位置,那麼丁點大的空隙,裴沁眼皮子都懶得掀一下,身量一傾,輕鬆利落地就過去了。十幾個小姑娘笑嘻嘻的緊隨其後,學著穀主,以一模一樣的姿勢貼著仇真人的背,自細腰處、一旋而走;又都是漂亮姑娘,那畫麵實在好看的很。

有些藩鎮來客,聽不懂中原話,不知方才發生了什麼,還以為這是場表演,乾脆站起身來鼓掌。

及鳳穀落座了,掌聲才漸熄。

鳳穀來遲,自當坐在最偏僻的角落。周圍還有二十餘空位,不知是誰留的。

裴沁正想看是誰比她還晚,一抬眼,便跟為首的僧人打了個照麵。

僧人麵容如玉,僧衣雪白無塵。

視線一接,裴沁致以淡淡一笑,偏過了頭。

若是旁人,尚還沒什麼。走在青龍寺最尾巴上的葉玉棠,全程視線都未離開過師妹。此刻見她神色有異,打量她是看到了誰,尋著她視線看去,原來是看到了尋戒。

她心頭琢磨了一下。

如今論劍,中原五宗“三山一湖寺”1門下弟子便占了近半數,其中日月山莊同鳳穀門下弟子又各占了十五人。

但鳳穀其實跟這六個門派是不同的。在葉玉棠仍還是個弟子時,中原五宗兼日月山莊便已是中原五大武學聖地,門下香火繁盛不知已多少年。

而鳳穀,起初隻是在仇歡被逐出終南山之後,雲遊至嶺南龍脊山,於龍吟湖畔建的一個收羅江湖人遺孤的“孤獨穀”。正德年間稍有起色,也不過與中原佛教旁門左支的嵩山禪宗相當2。哪知如今竟可與日月山莊比肩。

裴雪嬌說“如日中天”,果真不假。

鳳穀是江湖新秀,裴沁是新任穀主,其間遭了多少排擠,必然可以想象。如今見四位宗門人對待裴沁的態度已可見一斑。

裴沁自小待人隻遵循一條原則,那便是睚眥必報;但你若待她一分好,來日她必還你十分。如今各宗門長老聯合起來孤立她,她看起來雖不將這種事放在心頭,但心裡必然會不爽快。

她心知各派抱團,自己緊挨著哪一派都像在討好,也都像自討沒趣,所以故意來遲,坐犄角旮旯,倒顯得順理成章。

隻有尋戒不同。待諸派皆已入座,隻他願與她比鄰而居。

哪怕隻是因尋戒僧德如此,她心中也是感激的。

在她思忖之間,論劍已經開始。四茶天樞早已入座,包括東道主餘真人在內,四人皆是熟麵孔。

除了那兩頗精神的中年人,滿臉寫著“年老昏聵”的餘真人和他身旁優雅殊然的白馬褂青年人倒是相映成趣。

白馬褂自然就是獨邏消了。

她看見此人,突然想起昨夜煙雲客棧跑堂的話:她若回來,第一件事,便是去找獨邏消。

何必呢,找他做什麼?

死她都不怕,一敗又何懼。

她從來都沒喜歡“武曲”這兩個字。世人曾將她放的太高,她一介凡人之身,如何擔得了星辰之名?世人惋惜她跌落神壇,可她從來都覺得,待在人間挺好。

神遊之間,獨邏消突然笑了兩聲。

她聞聲看去,輪到的是餘真人孫女知微與江中光。

餘知微一手五行五音劍使得倒是漂亮,卻犯了急功近利的毛病:下盤虛浮,三不五時撅臀挺胸,打得越急,關竅越開,命門前送,到最後恨不得能送到對方眼皮子底下去;而她的對手花招極少,端的是步步沉穩紮實,自然敗下陣來。

前麵一個沙門回過頭來,同她說:“明天你興許會對上餘知微。”

葉玉棠心道,若是對她,本著吃啥補啥的原則,她可能會建議她多吃點鴨胸脯肉。

餘真人倒是樂嗬嗬的,捋著胡子喝茶。

旁人說他年紀大了有點癡呆症,但葉玉棠總覺得其實餘真人挺心明眼亮的。

江中光下台來時,正好臉衝葉玉棠走來。直至此時,她突然明白了獨邏消的笑點在哪裡——

不怪他以貌取人,隻是這雪邦大弟子長得真是太他媽難看了:臉色發黃,搞得像劍老虎不肯給他吃肉似的;眼皮耷拉,嘴唇上縮,露出一排狼牙棒似的上牙床。

她想不明白,好好一個朝氣蓬勃年輕人,武功還不賴,怎麼長的跟中了金蠶蠱似的。雪邦弟子個個出色,劍老虎也不叫周尹大夫給他修修麵?

隨江中光之後上去的,是雪邦另一名女弟子,長得叫人眼睛一亮。

旁邊卻有人感慨說,“美是美,跟裴穀主比,也還是有道天塹。”

葉玉棠聞聲回頭,原來身旁站著三十來個掛單客,今日雖沒有一戰,觀戰卻要有的。畢竟今日敗下陣來的,任何人都有可能要同他們一戰。

她視線一掃,卻沒從這群人中發現骨力啜與那女子的身影。

想來他是有這個必勝的自信,故不將他人放在眼中。

江中月劍招靈巧,功夫也沉穩,勝得輕鬆也漂亮。

之後上台的紅衣服女孩,聽說叫裴詩,對手是程四海得意門生程英。裴詩也犯了同餘知微一樣錯誤,輸的不太好看。鳳穀開局不利,裴詩氣呼呼下去,沒挨罵,卻先氣得哭了。

隨後二十場中,有十三場都有鳳穀弟子,勝出卻隻有年紀最小的一個裴紫鳳。

其餘十二人,功夫皆還不錯,其中有二人甚至在江中光之上,可還是擋不住對手皆是其他門派最頂尖的弟子。

裴沁臉色漸漸不大好看。

鳳穀弟子隻剩下裴雪嬌一個,而她的對手,是謝璡。

僅剩的裴紫鳳,對上明日戰後的勝出者,幾乎沒有贏麵。也就是說,鳳穀至此幾乎算是白跑了一趟。她新任掌教,又是由她帶弟子出戰,丟了這麼大的人,必是她承擔全部責任。回去穀中,還有如此眾多等著看她笑話的長老……

但凡是個有心之人,至此都能猜出,必是有人從中作梗,想要陷裴沁於不利。

也不知道她回去該怎麼交代。

直至獨邏消用不太標準的腔調,叫裴雪嬌的名字。

裴雪嬌沒有猶豫,負著陰陽雙刀,躍上論劍台,同謝璡相對而立。

謝璡抱了抱拳,裴雪嬌沒有回揖。

兩個少年人在台上沉默相視良久。

裴雪嬌漸漸眼眶紅了,似乎是生平第一次低頭討饒:“謝璡,你讓我十招。”

謝璡說,“好。”

她咬了咬牙齒,“你放心,我不強吻你。”

謝璡:“……”

獨邏消一口茶噴出,開始狂笑,一邊笑一邊狂拍他和餘真人中間的茶案,拍的茶具哐當作響,簡直天地為之震顫。

餘真人嚇得差點跳起來,整整黃冠,一時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下麵江湖人麵麵相覷,交頭接耳。

有人說,“這個哀牢王子是不是腦子有點問題?”

葉玉棠心頭也是一陣無語。

這王子長得倒是人模狗樣,怎麼笑點低成這樣?

早知道從前在平康坊就不用比劍了,她給他講笑話,等他笑成這副德行再將他一掌製服豈不簡單,哪裡有後來這些個破事,

獨邏消笑到兩個過了快二十餘招,才算勉強鎮定下來。

裴雪嬌看起來心思花裡胡哨,功夫竟然相當不錯,葉玉棠覺得,甚至能與江中光競一競前五之位。

江中光在葉玉棠眼中,高不成低不就,正好處在“中庸”眼上。所以但凡見著個資質不錯的弟子,總忍不住拿旁人和他比一比。

謝璡雖說答應讓她十招,實則讓了她近二十餘招;近三十招處,眼見快抵擋不住雙刀猛攻之勢,這才認真起來……畢竟他也不想敗。

兩人拆到第六十餘招,謝璡找準機會,立刻反守為攻;裴雪嬌應對不及,漸漸有些支撐不住。

雖知必敗,她卻始終不肯認輸,硬生生挨了幾次重擊,仍咬緊牙關,以餘力回應,讓人看著都心疼。

葉玉棠一直覺得謝璡和長孫茂小時候很像,至此總算發現了點不同。

若謝璡跟長孫茂一樣,此刻可能都給這姑奶奶跪了。但此人絕不,比起憐香惜玉,他更想贏。

所以謝璡到現在都沒有紅顏知己,實則也得怪他自己。

近百招處,不少人都看出裴雪嬌二十招內必敗。

至此,也算是酣戰了。台上三名主裁皆對兩位少年人各有欣賞,獨獨張自賢張天師一言不發,麵有不爽。眼見謝璡勝券在握,忽然起身同餘真人說了句什麼,便匆忙離開。眾人當他有內急,倒也不覺奇怪。

·

這場過後,還餘下不過五場論劍。葉玉棠想起自己也有要做的事,故起身走出觀戰席。青龍寺因知她明日才戰,倒也不加阻攔。

她走到雪洲客棧橋上,步履一轉,繞過幾條巷落,直奔樓觀台靈官殿而去。因為隨後,四主裁會攜著一百五十名戰敗者名牌前來靈官殿,以抓鬮的方式,和一百二十位掛單客三人成組,兩兩對戰。

自論劍台前去靈官殿,有一條極狹長的懸空山廊。每年論劍這幾日,山廊每隔百步,都有一名太乙劍派弟子攜劍把手;靈官殿內,也有數名武學淵源的道人看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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