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道,“隻是這世間,你尚且隻剩下一事不曾明了。”
巴獻玉道,“是什麼事?”
師父道,“世上諸多事物,並非但凡你想要,就得緊緊攥在手頭,甚至不惜一切代價的去得到。如果這一事你能明了,那便足矣。”
說完這話,師父背負行囊,轉頭即走。
巴獻玉幾步急追而上,攔在師父身前,有些慌亂道,“可是大師,我這樣子,來日蠱陣消解了,若沒有大師在,那些江湖人來殺我,我根本沒有任何反抗餘地。”
巴瑞瑛插嘴說道,“大師已說了,若你能放下屠刀,自會勸江宗主饒恕你。”
“他們怎麼可能饒恕我……”巴獻玉有些絕望的喃喃道,淚水泫然欲滴。
師父道,“你的玉笛,貧僧已交由瑞瑛施主為之保管。”
巴瑞瑛點點頭,“在我處。”
巴獻玉抹掉淚水,緩緩抬頭,突然道,“我不信。”
巴瑞瑛譏諷一笑,“大師如何會貪圖你的笛子?”
師父卻突然說道,“給他也無妨。”
巴瑞瑛自背囊之中取出玉笛,有些猶豫,不肯立即給他。
師父道,“給他。”
巴瑞瑛滿腹狐疑,卻仍將玉笛遞了過去。
巴獻玉接過玉笛,拿住一頭瞧了瞧。
玉龍笛的來曆,葉玉棠也曾從一本兵器譜上看見過,上頭是這麼說的:苗王三子,擅音律,行至西突厥,於一處岩洞之中遇見百年黑洞螈,施以巧計殺之,而取其龍骨。後又於月牙山偶得上乘三危山玉,便以此玉石與龍骨製得此龍骨玉笛,名作【玉龍笛】。其聲空靈絕響,攝人心魄,威力無窮。若為音器,蓋無第二者可與之媲美;若為殺器,因其殺千萬人於無形世所罕見,乃是極惡凶器,故不曾載於【兵器寶鑒】。
他卻隻是淡淡一瞥,似乎對此玉笛頗有些不屑,“大師,我不要這笛子……”
幾步上前,幾近絕望地哀求,“是否可以換大師不走?”
師父輕輕歎口氣,轉身朝界碑方向走去。
巴獻玉不由沮喪地垂下頭,將那玉笛端詳了片刻,喃喃開口,似乎更像是在說服自己:“既然大師執意要走,我吹笛送彆……”
巴瑞瑛神色一凜,大叫一聲:“岱勾1,想想師父往日如何待你,你不要胡來!”
他將笛子橫亙於嘴邊,抬頭,慢慢微微笑了起來,“大師待我好,我自然要挽留。”
一條巨蟒從茶田之中,不聲不響纏繞上藤蔓,順著師父離去方向張開血盆大口,猛地竄去——
巴瑞瑛頭一個回過神來,下意識間朝師父飛撲過去。
但見師父周身金光一震,在那狂蟒咬上草履的瞬間,被那金光震退三尺,就地蜷作一團,反向拔足狂奔!
巴獻玉不可置信道,“不,大師,你忘了,你不能用武功,你怎麼可以——”
他複又拍拍腦袋,“哦,對了,大師有金剛不壞之身,我怎麼將這都給忘了?”
接著又咯咯笑起來,“可是大師,伏茶穿腸過——”
萍月狠狠瞪向他。
他道,“我唯恐大師棄我而去,起初幾日,每日晨間將生蛇連帶蠱衣下在大師獨一份的齋食之中,及入睡前,又將驅蠱藥置於大師愛吃的瓜果之中,後來戒心放下,再沒有做過這等子事。若不是昨夜偶然從大師話語之間,揣度出大師去意已決,不得已出此下策。若大師留在寨中再用一餐飯,蠱不中即可儘去。可是大師執意要走……”
巴瑞瑛恨得咬牙切齒:“你真是不可救藥。”
他眼中帶淚,幾近哀怨:“大師執意要棄我而去,不能怪我。”
師父轉過頭來,定定的盯著吹笛少年,轉而閉上眼睛,輕輕歎口氣,道,“到底還是差點緣分。”
話音一落,師父衣袖一振。
巴獻玉手中玉笛應聲而斷,化作一團金灰色粉末。
他手頭一空,抬頭,瞪大了眼睛。
師父微微低眉,道了聲,阿彌陀佛。
作單手禮,盤坐於溪岸。
一刹之間,火焰自師父袈裟之下升騰而起,火勢越燒越烈,眨眼便已燒沒他周身,將他燒的背脊彎曲。少年驚惶之下亂了神智,幾步上前,試圖在烈焰之中抱著師父一同滾入溪流。
一刹之間,但隻聽得一聲巨響。
向來平靜的寨子,於這毒日頭之下,倏然之間狂風大作,吹得巴瑞瑛與萍月衣袂翻飛,幾乎快要站立不穩。萍月幕籬被吹飛的刹那,淚眼婆娑之中,遠遠望見溪畔火團於熄滅之際轟然炸開,化作飛灰隨風而散。
少年幾步上前,於師父方才盤坐之處,不由自主伸手一撈,卻隻撈到零星齏粉。
他本打算將那團大火抱個滿懷,卻幾近撲了個空,直直跪在地上,幾近不可置信地呢喃:“……舍身同死咒?大師乃是大德高僧,柴薪灰儘,遺體不損。為了不讓我以神仙骨驅策大師肉身,大師竟動用舍身同死咒……”
事發突然,巴瑞瑛眼中噙淚,冷眼瞧著弟弟,說道,“大師本有意收你做他弟子,故出此策加以試探。隻可惜你不受點化,終究冥頑不靈,辜負大師一番苦心!”
他呆呆跪在地上,望著空空兩手,雙眸倏地睜大,似乎痛苦不堪。
——徒兒,為師的房子著了一場大火,連同為師的肉身也燒著了。
包袱散落在地,青碧色的木魚連同剌梨酒壇子一並滾出去,撞到一處牆角,鐺啷啷地停了下來。
葉玉棠盯著那壇子酒看了好了好久好久。
她到底最終也沒有福分喝上。
眼前一片迷蒙,正欲伸手撫去,再將將這師父離世之後,空落落的山穀看個真切,卻發現淚眼模糊的人並不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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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萍月在溪水畔拾到一片外表焦黑,稍加擦拭,內裡卻光潔如新的指骨舍利,往後,她每日都會同巴瑞瑛一同去山中搜尋師父碎身舍利。
每每從外頭回來,便能見得他跪在溪畔,跪在師父與玉笛舍身同死的地方。
間或會聽到他一兩句呢喃。
“師父說我是他見過最聰明的學生,學什麼都比旁人快。每當我琢磨出什麼彆人從沒發現的事物,師父便會摸摸我的頭,誇我聰明伶俐,是個可塑之才。師父死後,便再沒有了,旁人要麼怕我怕的要死,要麼便跟在我背後阿諛奉承。他們說我是萬蛇之母,說我惡貫滿盈,卻再沒有人摸摸我的頭,說我是個‘可塑之才’。”
“大師拿木魚敲我腦袋,也誇我聰慧過人。從前我隻能眼睜睜看著師父在我麵前化成枯骨。而如今我想要大師陪著我,大師卻寧肯將自己燒作一抔焦土,也不願留下來。”
他哭得放肆,宛如一個受了極大委屈,卻無人訴說的孩子。
萍月每日都溪畔為師父燒了三柱香,而後起身,冷眼打他身旁走過,不做絲毫理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