鑒心湖中孤佇著八角亭,唯有一條木棧通向其間。
一座水榭背靠鑒心湖,距鑒心亭十餘尺遠。雖地勢高,奈何近過了頭,憑欄隻能瞥見亭上瓦片。群雄一路追擊闖島之人,被長孫茂攔於棧道之外。夢珠被吵醒,也想來看看。程雪渡不願去湊那個熱鬨,便叫左右手推著她來水榭。嫌湖那頭太吵,自己也好躲會兒清靜,見情勢緩和了再過去不急。
水榭畔種滿芭蕉,如今將要入冬,芭蕉枯了大半。
簷外淌起雨來,滴滴掛在芭蕉下虯結的殘破破蛛網上,裹挾昆蟲殘肢墜入池水之中。
殘荷下有青鯉誤以為遊人投食,三兩隻浮上來,在水麵打個卷又翻騰回去。
程雪渡倚在水閣窗邊,忽然覺出一陣煩躁。
一抹紅衣闖入夜色,莫名在他心裡抓撓了一下,癢的慌。
程宗主近來將諸多宗內事務全權交他處置,甚至包括這洞庭之圍的江湖事;近來又常作年老疲憊之感慨,大有讓賢之意。其間深意,不言自明。
十餘年苦心經營,於刀法,刀宗,夢珠,半點不敢懈怠,為的不過就是如今這一刻。
也曾有過一回行差踏錯,不巧被夢珠撞破,鬨了一回。
說要讓他選擇,他自然選夢珠。哄了幾句,又哭著說舍不得,事情終究沒鬨到她爹爹那去,他鬆了好大一口氣,自此不敢有半點紕漏。
可事將成了,他卻生出些許懊惱。
捫心自問,他從不覺得自己會為當年抉擇後悔。
畢竟,她沒有一個做一宗之主的父親,鳳穀當年也比不得刀宗。雖違心,但他半點不覺得自己選錯了。
直至兩年後,終南論劍驚見一抹紅。
蟾宮折桂,劈了四宗兵刃,贏得好不漂亮。
程雪渡有一瞬恍惚,想起數年前那雙乖覺懵懂的眼睛。
美卻脆弱,令人心生憐憫,不自覺靠近。
也不怨他,任誰都會犯錯,他又不是聖人。
他還算不討人嫌,兩情相悅如順水推舟。
何況他也不是單單陷於皮相的登徒子。
問她究竟為什麼跟著他,她說看他形貌羸弱,所挾兵刃竟是把重鋒環首刀,便來看看這刀他是從哪兒偷來的。誰知不多時刀便出鞘了,好快的刀。
他聞言就笑了,心裡貓撓似的。
她說十八般兵刃最喜歡刀。九短之首,一見天日便無歸鞘之理,如行俠義之理。他便領她去君山書閣,這才以致被夢珠覺察……
程雪渡閉了閉眼,又想起再相見,那一抹紅衣立在風洲客棧門外。他回過神來時,不知不覺已向她走近。幸而沒走太近,否則便仿佛與那一群覬覦美色的醃臢色鬼為伍似的。
六年來也聽說過不少她的秩事。起初登門求愛的都成了登門挨打,漸漸她也懶得再出手,塗蔻丹的功夫便將一乾魯男子羞辱得恨不得就地掘墳。
那張嘴,實在不饒人。
因此也開罪不少人,名聲漸漸就不大好聽。但她大大咧咧慣了,倒也混不在乎。
淪落到今日這地步,少不了有些人在其中落井下石。
譬如那幾一行硒穀俠客與鬆龍鞭神便都受過她不小奚落。一聽說她與賊人關係匪淺,害了不少江湖人,數落她種種不是,罵她作“南疆妖女”實有些急不可耐。雖不曾因辱罵她而獲益,卻好似能就此平複鄙薄內心。
也有往日看都不敢正眼看她一眼的,此刻巴望著她跌墮,仿佛這樣就能輪得到他們去染指一般。
這行人的心思不難猜著。
程雪渡實在不屑招待這幾位,隻可惜如今他羽翼未豐,仍得笑著奉承,以免落人口舌。
刨去那些汙蔑之詞,她也沒有什麼大罪過。
隻可惜她有苗人血脈。十年來江湖人多受戕害,她幾乎脫不開關係。
倘若她肯溫言為自己開脫幾句,倒免受這許多苦。有好事之人戲說起她與下頭那和尚的關係,她一怒大罵,將一眾道士也一並得罪。本就有把柄在手,又四處不討好,眾人隻得先讓她先離中原,以厘清罪責,也免她四鄰再遭毒手。誰知此時突然來了個女子,直接指認她與巴德雄的父女關係,並羅列重重證據,道明這多年來,諸多江湖事,皆是她父女二人聯手做下……
撇清關係尚還不及,自此再沒人敢為她開脫。
嶽丈讓他去信請各路英雄前來君山島再議如何捉拿裴沁,誘出巴德雄。誰知人馬剛剛齊聚,裴沁不知從何處聽見風聲,竟闖了島,後頭還跟了個和尚。眾人一路包抄過去,料想她插翅也難飛。誰知半路殺出個程咬金,攔在棧道上,不讓任何人靠近鑒心亭。
長孫茂這人,近年來不少人還是肯賣他薄麵,說白了就是打不過,又不想當眾敗給一個後生。便隻得講道理,向鑒心亭中人高聲問責。亭中人卻不應,揚言要“扒了張自賢的皮喂狗”,罵的一句比一句難聽。
兩相僵持不下,有些心思齷齪的便按捺不住,鬨著捉奸要捉雙。說什麼捉奸捉雙,開門看看若真是那妖女與和尚,倒是證實那線人所言一樁事由,其餘的,便也不證自明。
場麵無人主持,漸漸地有些失控。
一隻白貓懶窩在他懷中,聞得響動猛地掙脫出去,驚飛幾隻綠鷺。夢珠嚇得一個戰栗,漆黑眼珠無神的望過來。他安撫幾句,吩咐手下照看好她,轉頭出了水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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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沁武功在尋戒之上。但這和尚死腦筋,又一身蠻力氣,一路與他纏鬥至此,她已近力竭;兼之數日情緒大起大落,陡然挨了長孫茂這孫子一棒槌,有些脫力。眩暈的躺了一陣,聽見外頭罵聲嘰嘰喳喳,似是在數落自己,聒噪得很。想衝出去大乾一架,動彈不得,隻得躺著罵了張自賢那狗東西一通。罵了許久,全然不過癮,四肢百骸卻始終有些疲軟無力。靜靜的躺了一陣,方才明白,這臭和尚點了她零泣、外關等數十個穴道,故至此仍舊不能自行解穴。
這和尚悶葫蘆一樣,怎麼都沒個響。一路上罵也罵累了,他卻縮牆角不知念哪門子經,連尊眼皮也不舍得抬一下。
裴沁能給他氣笑了,說,“一路將人家追得這樣緊,莫不是大師真對鄙人有意?”
尋戒不理。
裴沁歎口氣道,“倘若下了地府,回想起自己連女人小手都沒摸過,卻要因淫戒而枉死,豈不委屈?”
尋戒仍不理她。
她接著又說,“倒不如稱了他們之意,同我做些快樂事,也不枉這檔子奸人如此妄議你我。”
尋戒抬眸,瞥了她一眼。
裴沁笑道,“來嘛,小師傅,點了人家穴道,想做什麼還不是都依小師傅的。”
一手往他手上搭去,摸索到穴道,忽然咯咯笑了起來。尚未得逞,卻被僧人掰住,一擰,扭轉過身去。
伴隨一聲脆響,右臂已然錯位。
裴沁倒吸了口冷氣,密汗直下,“你……”
尋戒淡淡道,“非禮勿言。”鬆開手,又兀自誦他的法華經。
裡頭半晌沒個聲,張自賢想她是生了怯;何況當著群雄,她恐也不能將自己怎麼樣。便生了膽,隔著火光高脊背直挺,倒有點子慷慨就義的意思,“你說要扒了貧道的皮喂狗,貧道便在此地等著,你來就是了,但且莫要傷了他人性命。”
裴沁氣地要死,抓起手邊落石,往門框砸去,一動作,疼得彎起背來,嗓都啞了,“我今日,定要……殺了這狗賊!”
冷不丁黑暗中有人講句,“你殺個屁。”
亭中人皆往話音響起之處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