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衣老者飛身劍斬,那紅影卻又憑空躍出數尺,似龍出於淵,帶起湖心急流狂卷,如有無形神力相助。
濃霧掩映下,旁人卻看不分明。
隻知倏地一劍拍開大霧,紫影飛縱而出;又一聲銳響,兩道身影瞬間變幻;猛然劍卷狂風,紫影飛跌入水,勉強立於半隻木筏上;紅影急追而來,不過眨眼之間再度被濃霧吞沒……
謝璡看得入迷,忽然一個碩大的袋子兜頭罩下,聲音都不及發出,但覺得眼前一黑,身子一空,便不知身在了何處。
……
天上黑雲聚散,湖中濃霧船移。
但聽得兵刃交接之聲,半隻竹筏忽然背向疾行而去,撥開叢叢殘荷,方看紫衣老者落敗身影,雖竹筏被推至大浪邊緣。
有人不信是伏虎先生落了下風,不免近身入水,欲看個分明。
如張自賢之流,生怕那紅衣女子脫逃,自告奮勇要幫宗主擒賊;此人門下弟子也接連飛身衝入渦旋,一時如燒開的鍋裡下了二十幾隻餃子。
江餘邙慌忙喝止,奈何在渦旋中打轉無法抽身,亂局之中更無人答應。
二十餘鼓氣勁交接,衝起一瞬電閃,將眾人麵目照得透亮;卷起渦旋衝天,水星迸濺,整個芭蕉園風聲狂嘯。
江餘邙心道不好,凝周身氣勁,引竹筏似飛劍,朝湖心渦旋疾衝去。
右手一劍劈開水柱,吼道,“收手!”
紅衣女子一見他現身,方知他不想自己寡不敵眾被人傷及,也不想願她出手傷人,哪怕是張自賢。
氣勁才發三分,至此忙不迭收手,險被這反衝之力所傷,幾個疾衝,背掠出去。
梁上上弦天鷹與刀侍鳴衛聽他號令,也立刻收手。
葉玉棠伸手一引,拽住近前一根絲線,連人帶談梟拽到自己跟前來。
大浪拍岸,拍得龍虎山少許人在湖中蕩漾片刻方才爬上岸來。
院中狂風未熄,將眾人吹得衣袂偏飛。
上弦天鷹與刀侍鳴衛從四麵八方瞬間將眾人包圍。
江餘邙立在棧道斷處,遙遙問道:“你蘊藉極深,雖不知是哪一宗高人,但行事磊落。我不願傷你,更不願這眾人被你所傷。”
葉玉棠仍沉浸在方才酣暢之中,一時沒能答話。
剛才被張自賢背襲之時,忽聽得一陣清明之聲,眼前一切瞬間皆成虛影。
清晰的隻有劍。劍氣,劍芒,劍光,劍勁。她忽然不在意劍老虎手中之劍會砍向何處,因為每一劍總會落到長生上。
她確定長生並不能快過自己,這一切出招也全憑本心,又忽然不為曾習得的任何法度所羈絆。卻仿佛天地萬物皆能為她所用,周身氣蘊有舒有斂,慧孛流隕雖剛猛卻備柔輕,招式如行雲流水卻收發自如。
她甚至並未意識到長生極少出鞘,也沒有意識到周遭有人向她急攻而來,隻覺察到二十道淩厲劍氣,她並未在意,自然而然幾個彎身避過身後叢叢氣勁,不留神間便將水浪層層卷起。
笛聲戛然而止,那種靈動的感覺卻延續了下去。
甄繁就簡,原來便是心清淨?
她立在亭上,連指尖都微微發燙。
江餘邙又問,“但你為什麼要暗助那奸邪之人?”
葉玉棠終於聽清,反問道,“你說奸邪之人是誰?”
江餘邙換了個說法,“為何要聲東擊西,助巴德雄暗度陳倉。”
葉玉棠心想,眾人得了裴若敏的消息,挾裴沁在君山島,多半是料想巴德雄一時心切,一定會為救女兒現身。所以見他們在明處整這出鬨劇,實則暗暗挖棧道偷渡裴沁,其實是為巴德雄聲東擊西暗度陳倉?
她一時不知如何解釋,隻得回答:“我們沒有助他。”
他二人雖大鬨一場,終不曾傷人。
江餘邙思忖片刻,道,“倒也是。”
幾番推斷,至此便陷入死局。
江餘邙一籌莫展。
忽然天上飛來兩個黑衣上弦天鷹,跪於江餘邙跟前,道,“宗主,渡口那處擒住人了,暗道出口在一戶農人牛棚下。”
江餘邙問,“是誰。”
兩天鷹齊聲化一,“是裴沁與尋戒。”
其中一人又補了一句,“那和尚,與程宗主打起來了,落了下風,但一時還沒出勝負,看來是要死戰到底。”
張自賢一時便笑了,與周遭人以眼色暗示:看我說的如何。
江餘邙凝神一想,忽然明白過來,中氣十足一聲大喝:“滾出來!若你還記得自己生自雪邦,便不要做縮頭烏龜!”
柳虹瀾本好好地縮在一棵大樹蔭子裡,不知被誰推攘了一下,滾落在地,爬起來縮手縮腳拜了拜,“閣……閣主不在島上。”
此人深長眉目,白皙肌膚,微有女相,麵容極美,身形高大而不與麵容違和。
藏身的黑袍因先前一番狼狽而掀開條縫,露出裡頭淡青的衣衫。
裴若敏微微睜大眼睛,似想要看清,又似以為自己認錯了人。
眨眼,這人便被人從後頭滋溜一聲推開;腳底一滑,若不是輕功上乘,幾乎就要滾落入水裡。
另一個麵容蒼白的黑袍人站到前頭來,本該氣宇軒昂,與柳虹瀾相較卻有些羸弱病態。
江餘邙打量來人,道,“看看你不人不鬼的樣子!”
轉臉不看他,稍稍平了平氣,方才接著說,“竟淪落到與賊人為伍?”
說罷,忽然提著劍,一縱掠至跟前,給了他一下子。
雖說是劍麵拍的,但這一下子可不是誰都受得住。
重甄一個趔趄,險些栽倒,猛地跪下,臉發白。
葉玉棠簡直驚駭,“你們這些正常人家的爹,都這麼不分青紅皂白?”
長孫茂顯然習以為常,答道,“隻有這位。”
葉玉棠看他一眼,不由一笑,心道,也不知是誰,屁股都給爹打得血肉模糊。
江餘邙背過身踱了幾步,道,“說說吧。”
重甄卻忽然反問,“宗主信我嗎?”
稍顯渾濁卻不失淩厲的眼將重甄打量片刻,“叫我怎麼信你?”
重甄垂了垂頭,像是謝他給自己說話的機會。
隨後道,“巴德雄傷人無數,手段殘忍;裴沁從旁唆使,難脫罪責;夢珠與一雙幼兒被郭公蠱殘害,少莊主與賊人失之交臂,錯失救人先機,不得已去子留母,卻因救人之急,而以驚鴻劍誤傷了程血影;巴蠻與摩尼教表裡為奸,各有所圖,此番前來中原,目的定不簡單……這些他們故意想讓我們知曉的,宗主信多少?”
江餘氓道,“我半個字不信。”
重甄反問,“為什麼?”
江餘氓道,“往日種種罪孽,多半是那老賊為救女所造;那老賊為她脫罪不及,為何反誣自己女兒清白?他恨不得中原大亂,又如何句句為你洗清冤屈,又如何將這救人芳名安在凝兒頭上?若事實果真如此,凝兒又為何拒不承認,反眼睜睜看你身陷囹圄?”
重甄又一躬身,“巴德雄狡獪如斯。故布棄子,所言豈會是真。而這女子,所知眾多密聞句句皆中要害,倘若是真,必活不到今日。宗主英明。可是她卻未必是棄子,故布此局,引父親與眾人來此,怕是有詐……”
江餘氓道,“這島上全然五宗佼佼者。巴德雄廢人一個,另一個勞什子番邦粗人,若真有大作為,何必費儘心機盜我中原秘籍……這起子人,翻不起什麼浪。”
重甄答得心急,“賊人在暗,宗主切不可掉以輕心。若您還信得過在下,請速速帶人離島。”
江餘氓問,“你覺得他打算做什麼?”
重甄道,“幾個手下仍在盤查。”
江餘氓笑了幾聲,“島上崗哨、暗哨在此守了月餘,並未見任何生人上島。這月來,洞庭周遭,又遍布刀宗與我雪邦的人,哪怕再蔭蔽的穴|道也逃不過程宗主與天鷹法眼。登島之人,除卻你們幾個裝神弄鬼的,統統有去無回。何況,此刻裴沁已在島外被程宗主所擒,虎毒不食子,巴德雄豈敢擅動?”
江餘氓在他跟前踱步,打量他,顯是有些恨其不爭,“倒是你。我本不指望你這江湖第一大忙人能與我聯手鏟除奸賊。比起憂心你是否是膽小鼠輩,我倒寧願你是做了菩薩,登島來勸善我,要普度眾生,要渡魔成佛,要我放過巴德雄來了。你若怕事,便請先走。”
半晌不見重甄答話,江餘邙隻道,“若要留在島上,便給我安分些。”
葉玉棠正欲同長孫茂論兩句劍老虎的不是,忽然便聽見一聲:“還有你!”
一低頭,雪元劍鋒已指了過來,與劍芒一般銳利的眼神釘在了長孫茂身上。
“還有你。彆以為我不知你這些年你在他庇護之下做下的勾當。私人恩怨我且不論,以俠義之名行不已之舉,因個人私欲動用私刑……如此種種,待解決了那老賊我再收拾。”
說罷,劍老虎揚揚手,囑咐十二名上弦天鷹,“將這幾人看好了。若發現形跡可疑,照賊子論處。”
葉玉棠:“……”
漸漸眾人散去,重甄才緩緩起身,看他樣子,多半膝蓋發酸,腳也沒知覺了。
葉玉棠不明白,“招呼一下,立馬站起來便是。他跪這些時候做什麼?”
長孫茂道,“小時候叔父揍他,用臂長的劍脊抽他,他跪著,便沒法躲。若想起身,便是不尊師長,加罰。許是那時候落下的病,總以為一站起來,叔父立馬又要將他抽到跪下。”
葉玉棠聽得心生同情。又覺得沒爹真好,師父也真好。
忽然又笑,眯起眼盯他,笑道,“也沒啞巴啊,能好好說話。”
伸手欲捏他臉,但覺得背心灼灼,一側頭,便看見屠萬金一張黝黑臉與銅麵生一張煞白的臉並列擺在一處。
兩人宛如黑白雙煞,四雙眼有神極了,一眨不眨盯著兩人。
葉玉棠摸摸收回手,心裡直好笑。
柳虹瀾扶著重甄,問,“閣主,下一步怎麼辦?”
重甄道,“找井。”
柳虹瀾道,“可是我們的人沒法上島,這偌大君山島,一時半會如何去尋?”
重甄抬頭,盯住十二隻黑鷹。
銅麵生搖搖頭,“宗主如何想不到蠱陣?這些天我們幾近將君山島翻了個底掉天,連你們打得那些個狗洞,不出一刻便也都統統尋到。若打了井,早就找見了。這位姑娘高人,你瞪我做什麼?”
葉玉棠:“你才挖狗洞呢……你祖上十八代挖狗洞的!”
作者有話要說: 誒嘿~日更或者隔日更至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