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0、君入甕9(2 / 2)

飛鴻雪爪 唯刀百辟 22184 字 9個月前

骨力啜吃痛,退飛尺餘,勉強穩住身形。

他摸摸劇痛的右眼,摸到些微血跡,那大抵是眶裂了,情形好不到哪裡去。

一抬頭,穀中迸發出一陣哄笑。

左臉上,數月前沒好齊的跌打烏紫,與右眼新血口子,湊作了對。

骨力啜打眼瞧著長孫茂,懵了,“怎麼會?難不成你有迦葉神功?不對,不是……”

不論是什麼……

他猛地回頭,大喊:“聖使,當心此人——”

話音未落,白影至眼前,兜頭一棍子,骨力啜暈了過去。

長孫茂手頭一擊一揮,一收談梟,此人滾落重甄腳邊。

暗沼裡,忽然又有人露了頭。

·

葉玉棠側目,望向那濕漉漉的金色腦袋,心,莫不是在何處見過?

趁骨力啜虛張聲勢,眾人全神貫注不曾留意之間,兩根噬骨釘已然飛出,一左一右釘入裴沁兩肩。

一出水,立於七星石盤上,左手一抓,將她抓至近前。

立刻背向遊出丈餘,離長孫茂遠遠地,像是牢牢記得骨力啜暈過去前的囑咐。

又學著巴德雄,挑了個刀柄立穩了,瞧見長孫茂伺機而動,左手又是一抓,將謝璡擒至跟前,鉗住脖頸,懸於崖畔,吼了句,“彆過來!過來我殺了這小子!”

長孫茂仍要近前。

胡姬慌了神,兩手一緊,勒得謝璡滿臉漲紅,雙腿懸空掙動。

她說,“這女人反正半死不活了,我隻取她神仙骨——你若非要阻我,我連這小子一齊殺了!”

長孫茂開口欲言,忽然看見什麼,臉上笑意微現。

腳步立刻頓下,後退一步。

胡姬向來頤指氣使慣了,最喜歡人順從、聽話,微微抬頭,“這就對了。我將這小子丟在二十四裡水程外的嶽陽樓,你們一個時辰後再來尋。”

話音一落,她以免有人搞小動作,厲聲道,“膽敢不依,我立時殺了他!”

說罷左右手各擒一人,如新燕一縱飛高。

不留神,一道紅影無聲無息、已寸步不離,甚至像怕她不知有人跟隨般,拍拍她肩膀。

胡姬倏地回頭,一根娑羅芳夢抵在謝璡咽喉。

一打照麵,胡姬瞬間困惑了。

麵前這紅衣人,怎麼好像,和手頭這個紅衣人,一模一樣……

卻有好像有哪裡極為眼熟一般?

她是誰?

謝璡看清來人,掙紮起來,慌不擇言:“武……前輩,不用管我,我自會與她周旋!”

紅衣人單聽見一個“武”字,“曲”字呼之欲出。

她一驚,再打量那紅衣女子,對上那雙漆黑眼睛,一幕幕湧上心頭。

這雙眼,怕是化了灰,她都認得。

那時她還是他。

鄯城中,此人藏身於亭台樓閣,每一處他自以為可安然睡去之處,此人皆會現於梁上,隨時皆可劃他一刀。

每次醒來,他都會摸遍周身,看看是否多出一道傷口,是否少去一個部位。

無數次清查,幾乎將鄯城翻過來,卻連她影子都找不著。

那種不知長生何時會斬下頭顱的恐懼,遠遠蓋過了對死的恐懼。

那時他恨不得能一把火燒了這百年巢穴,改頭換麵,從頭再來,隻是為能躲避此人。

為此,他給自己與最信任近侍——唯一得他真傳的聖童——種下了郭公蠱。

千目燭陰死了,千目燭陰愛聖民、愛聖教的一縷殘思,在聖童施綺香腦中活了過來。

武曲二字,是他內心深處,最可怖的一道夢魘,但凡聽到這兩個字,他都會魂飛天外,大汗淋漓。

直至聽說武曲星隕,噤若寒蟬、以至於殘思越來越渺的千目燭陰,終於慢慢生長、膨大,在施綺香身體裡一點點活了過來。或者說,被他占據。

本以為聖教霸業終於可複,他也有望回歸真身,他不至此功虧一簣。

可是……

可當他對上那雙熟悉的、滿是威壓的、似笑非笑的眼睛,心底最深處的、恒久的恐懼湧上心頭,立刻如藤蔓攝足養分,瘋狂蔓延開,將他攥至其中。

“你是……”千目燭陰瞳孔皺縮,“不……”

話音一落,他轉頭,下意識奪路狂逃。

紅衣立刻撲了上來,攥著他領子,壓得他一路跌墜在地。

謝璡就勢一滾,裹挾著幾近暈厥的裴穀主倒入草叢之中,稍探了探她傷勢,方才翻身坐起,留神不遠處糾纏打滾的前輩與那神經質的女子。

葉玉棠膝蓋抵在她肚腹上,湊近去瞧,問她,“你是誰啊?好眼熟。”

謝璡一時著急,心道,這是問這個的時候麼?

那女子滿臉傷痕,忿恨地盯著葉玉棠,忽然張口!

謝璡脫口道:“當心她嘴裡的怪東西——”

話未講完,葉玉棠像是見怪不怪,一把捏她上下頜,將她嘴整個死死封住。

胡姬炎針抵在齒間,出不了口,被燙出了血,瞪大眼睛,嗚嗚地求饒。

謝璡也瞪大了眼睛:還能這樣?

葉玉棠兩手撚出淡藍銀針,湊近眼前打量,恍然,“哦,娑羅芳夢,放屁教的人。”

埋頭,仍是那句:“你叫什麼名字。”

胡姬咬牙切齒,一口銀牙欲碎,“我千目燭陰——”

葉玉棠一巴掌就上去了,何其響亮,連天上鳥都給嚇飛幾隻。

胡姬頭歪過去,兩道鼻血淌出,臉上立刻起了滲血印子。

葉玉棠罵:“千你大爺!”

“好好說話會不會?你誰,誰叫你來的,來乾什麼,為什麼抓謝璡?”

謝璡嘴不由自主長大:什麼?!

胡姬眼神柔和下來,脫口又是一句,“救命!葉姑娘,救我——”

葉玉棠愣住。

眼神、氣質,完全不同,倒有點意思。

回首望見那湖裡浮起來一具胡人男子浮屍,還有重甄腳下暈厥的明王,心下了然。

著,這兩人這德性,演什麼黃雀在後呢?

莫不是來搞笑的。

片刻間,那陰鷙、討人厭的綠眼仁又回來了。

千目燭陰罵道:“我千目燭陰,回來找你索命!”

啪!

臉上又是一巴掌。

眼神又柔和下去,胡姬細聲開口,“葉女俠,我活不了,你殺了我,取我這枚郭公蠱——”

說話間,森冷氣質一點點覆上她麵頰,聲調也跟著變得陰陽怪氣。

千目燭陰罵道,“賤人!閉嘴!”

葉玉棠謔地笑了起來,說,“燭陰娘娘,沒十年不見,您老,真變成女人了啊。”

說罷拱拱手,比了個失敬。

千目燭陰生平最討厭彆人說他娘,更彆提“燭陰娘娘”四字。

他怒也不是,怕也不是,嘴倒挺硬,“郭公蠱,什麼毒都不怕。你殺不了我,我必將如鬼如魅,叫你一生不得安寧!”

葉玉棠笑了,不理會他無力的詛咒,隻問,“我不樂意和你說話。那姑娘呢,如何喚她出來?我有話問她。”

千目燭轉過頭,隻是不理。

葉玉棠右手往她腕上一摁,將那根娑羅芳夢摁了骨縫裡。

千目燭陰“啊”地叫出聲,說,“你放棄吧,娑羅芳夢也毀不了郭公蠱!我乃永生之軀——”

葉玉棠捏住她兩頰,一用力。

胡姬如魚吐納,丹唇不由自主張開。

葉玉棠探近一看,又從她嘴裡摘下一根,摁進她右腕上。

千目燭陰被死死釘在地上,額上滿是密汗,終於鬆口,“疼死了疼死了,我錯了,我錯了還不行?”

葉玉棠點頭,“說吧。”

“死便死了吧,”千目燭陰翻了個白眼,氣若遊絲,“你打我一巴掌。”

葉玉棠:“什麼?”

千目燭陰:“她……神智快被我吞乾淨,你打一巴掌,她就能醒來同你說幾句話。”

謝璡下巴快落地了:……還能這樣?!

葉玉棠:“哦。”

說罷,毫不猶豫,一耳光照臉呼了過去。

啪!

胡姬開口:“叫長孫茂……以一勾吻……殺了我……”

千目燭陰麵無表情的醒了過來,與葉玉棠綠眼瞪黑眼,說,“再來一下。”

葉玉棠又招呼上去。

胡姬道,“一勾吻……化了屍身……可在血漿裡……尋見郭公蠱……交給張自明……”

千目燭陰大抵是被扇得痛了,這回自己主動開口,說,“這丫頭愛慕張自明,而我反倒對應劫感興趣。”

葉玉棠道,“我沒興趣聽這種桃色八卦。”

千目燭陰哦了一聲,自己呼了自己一巴掌。

可惜巴掌不夠重,仍還是他自己。

他訕訕一笑,又說,“還是你來吧。”

活像馴獸似的,就這麼服帖了……

謝璡不由閉上了嘴。

心,前輩還是前輩。

又是啪一聲。

葉玉棠問,“張自明在哪?”

胡姬道,“我引他、毒夫人……毀了巴德雄鄯城老巢……必、很快就要……跟過來了……”

千目燭陰又睜眼來,便看見葉玉棠右手一揚,驚詫道,“話不是說完了嗎?怎麼還來?”

葉玉棠看她腫的似個包子,也覺得有些辣手摧花,不好意思地笑笑,商量說,“最後一下。”

千目燭陰眼一閉,臉伸過去,幾近生無可戀。

胡姬睜開眼。

葉玉棠問,“可以不死嗎?”

胡姬搖頭,“沒得選了……”

又閉上眼,眼底綠光掩去,一滴淚從頰上落下。

葉玉棠拍拍手,站起身,回首望向長孫茂。

他一點頭,朝她走了過來。

穀裡花撲簌簌落下來,他繞溪而行,一身白衣,有花落從他身上滾進水裡。

亭亭玉立,落花人獨立……我家師弟初長成啊。

葉玉棠心裡莫名癢癢地,凝望著他走向自己,眼睛一眨不眨。

他有些不解,走近時,垂頭,不自主微偏偏頭。

這可真是天時地利人和。

葉玉棠兩手抓著他下頜,湊了上去,要吻他。

長孫茂眼睫顫動,愣住。

裴沁雖奄奄一息,仍拚勁最後一絲力氣,在後頭草叢裡瘋狂哀嚎、尖叫:“啊啊我操|你大爺的葉玉棠!!!你敢不敢把覆麵給老子摘了!!!!!”

哦……

我怎麼連這都給忘了。

她一手摸到耳後,一偏頭,覆麵脫落大半,露出一張潔淨、瘦削的臉龐,更像她本來麵目,卻與這襲紅衣不搭。

這回長孫茂不由自主,俯身過來。

麵前卻一空。

長孫茂走近,葉玉棠又不由自主退後。

笛聲裡,兩人亦步亦趨,葉玉棠咯咯笑起來。

裴沁在草叢裡罵:“你這後生,做什麼不好?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聽過沒?”

謝璡執著笛子,神情執拗,“怎麼、怎麼可以……”

他一邊說著,眼眶漸漸通紅,到後頭,竟委屈得嗚嗚哭出來,“武曲前輩當作晚輩表率……怎麼可做這種事……”

裴沁簡直覺得離譜,“哪種事?”

謝璡眉頭一皺,那種話他說不出口;臉直紅到耳根,眼淚直往下掉,活像個燒開的鍋子。

不留神麵前寒光一線,長絲卷住他手頭長笛。

謝璡死也不放手,被長孫茂連人帶笛子拽到跟前,整個人提溜了起來,像隻八爪蜘蛛在半空張牙舞爪。

葉玉棠趁機湊了上去,從他唇角一晃而過,簡直如同虛張聲勢。

這狗東西,吃什麼長這麼高,她居然連親嘴都夠不著了?

難不成老子還要像個純情小姑娘似的,墊著腳去夠他?

這可真不美觀。

也不符合我的氣質。

葉玉棠心頭罵了句臟話。

……

長孫茂歎了口氣。

溫熱手指覆上她後頸,他俯身下來。

葉玉棠心頭滿足,眉彎眼笑。

一同留意這頭情形的兩父子,不由自主移開視線。

江餘邙咳嗽兩聲,以飾尷尬。

重甄慌忙道,“父親,我喚江宗主過來,替您解穴。”

江餘邙一拂袖,“不過半個時辰老夫便可自行解穴,不必勞動您大駕。”

……

千目燭陰一抬眼,便可以最佳視線觀瞻這旁若無人一雙璧人。

瞧了一會兒,自己死到臨頭,仍孤家寡人一個,無不悵惘。

彆過頭去,回起平康坊裡聽來的淫詞豔曲,哀怨地唱道,“隨緣聚散,無情來去。萬裡霜天回綠鬢啊……”1

作者有話要說:  嘿嘿,慣例錯字明天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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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半句《莊子·外物》

後半句《黔陽元日喜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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