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孫茂在後頭咳咳兩聲。
葉玉棠聞聲,臉上掛起不明所以的笑意。
程霜筆瞧著那笑,方才後知後覺,退了半步。
葉玉棠衝他解釋道,“霜筆師兄怕劍老虎發落我,正催我趕緊走呢。”
長孫茂點頭,“正要走了。”
葉玉棠又問,“問得如何?骨力啜所言可屬實?”
長孫茂道,“差不離。”
事情皆安排妥當,重甄去前頭不知同劍老虎吩咐什麼什麼事,到頭仍得了他爹的一字訣:“滾!”
眾人聽見,皆忍俊不禁。
柳虹瀾過來同兩人說,劫複閣距洞庭相去不遠,閣中大夫醫術在方圓百裡尚算高明。閣主請二位到閣子裡暫歇,也方便裴女俠養傷。
葉玉棠將裴沁架到肩上時受了顛簸,她睜開眼來。
多半方才旁人講話也都聽見了,卻沒力氣講話。至此刻,終於趁機,問了憋在心頭許久的問題,“長孫茂,那日太乙鎮上,你故意叫我放了裴若敏,是為了什麼?你好容易殺了達蘭台奪回長生,卻滿不在乎,將它作為頭籌嘉獎,還說服江宗主,廣開門戶,番邦蠻夷皆可前上終南,是為了什麼?”
長孫茂稍作一想,答了句,“請君入甕。”
裴沁豁然開朗,疲累卻開心笑了,“原來是一件事,你勢必要殺了巴德雄以絕後患,故多半與毒夫人或張自明裡應外合。原來是這樣……”
葉玉棠麵上微笑,卻不由罵她一句,“姑奶奶,你可省些力氣。”
·
程霜筆一路將眾人送至渡船上,方才立在渡口與他們作彆。
那個向來不拘小節的刀客,此刻麵容憔悴獨立江畔,顯得分外孤孑。
葉玉棠想起毒夫人問他“大仇得報”時,他落寞的表情。
又想起,很久前同他喝酒,他喝高了,不當心便吐露真心。
說那從小與他一同長大的女子,那個牙尖嘴利、卻瀟灑利落的女子程血影。
洞庭長老,傲雪淩霜,單她例外。隻因她有一日說,雪影,雪影,雪渡之影。她不想做他的影子。我便問她,想不想做霜影,本是插科打諢的玩笑話,她卻將我揍了一頓。
之後她自作主張改了字號,宗主也有著她。
她常問我,這麼大年紀,怎麼也沒個喜歡的姑娘。我說有,便說了你,叫她彆告訴旁人。隻因小葉子是我這輩子熟識的女子當中,除她之外,唯一一個。
她便信了,高高興興要替我說和,還說我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這話她倒是說得沒錯。我是想,可我不敢說。
如今他也沒機會再說了。
浮沉滿浮世,流水逐流泉。做浮世間人,自不能事事情仇快意,恩仇儘泯。
他是個俗人,他自己也知道。
既去不留,既往不咎。
若能為他餘生祈願,也必是最俗一句,遂心如意,方能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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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洞庭湖,遠遠見得那僧人領著一隊率先送出島去的小孩,有些左右支絀。
島外的劫複閣探子早已逼馬氓交出解藥,給江彤服下。又有幾人運力催逼毒性,這會子看著她已大好了。
江凝一早離了島,此刻要依言往南去。臨行前,她將謝璡叫到跟前,同他說著什麼話。
及至上了馬車,因離得近,隱隱聽見她問,“彤兒如何?”
謝璡回答說,“彤兒是個極好的姑娘。雖古靈精怪,信馬由韁,做人自有自己一番道理,是極討人喜歡的性子。”
江凝便說,“若做妻子呢?”
謝璡向來從未仔細思量這個問題,一時語塞,答得磕磕絆絆,“這……這似乎為時尚早……我也不曾想過……何況彤兒年紀尚小,今日喜歡這個,明日喜歡那個,做不得數的……何況以彤兒身份,我……”
江凝定定看著他,又問了一遍,“若做妻子呢?”
謝璡深吸了口氣,“若來日彤兒到了年紀,仍鐘情於我,我必好好待她,必不辜負她。”
江凝再不言,朝他鄭重一揖,轉頭離去。
江彤朝娘親離去之處嚎啕大哭,想追上娘親,奈何衣領給裴雪嬌在後頭死死拽著。
裴雪嬌勸她:“不由衷也總有一彆,總糾纏著,能糾纏到幾時去?”
江彤張牙舞爪,死活脫不開身,隻得眼睜睜看著江凝身影消失於夜色。
裴雪嬌忽然看見了什麼,一把鬆開手,將江彤摔了趔趄。
江彤眼淚流了滿臉,回過頭,正要衝裴雪嬌發落,冷不丁見她在那牛棚下頭揪住個女人,死活拽著不放她走。
江彤定睛一看,也撲了上去,朝她腿上啃了一口,罵她,“叫你汙蔑我娘親!叫你汙蔑我娘親!”
女人疼的撕心裂肺,手足並用,三個人頓時在牛棚下頭扭打在了一起,一時間滿身滿頭皆是牛屎,好不精彩。
江彤打人毫無章法,又抓又撓,冷不丁撕下她臉上麵皮,整個都呆住了,拎在手頭瞧了瞧,嚇得險些哭出聲,“我……我怎麼將她臉給撕掉了……”
裴雪嬌也瞧見了那女人的血肉模糊的臉,難得安慰她,“那是覆麵,不是臉。”
江彤哦了一聲,往她身上一扔,“還給你。”
女人慌忙抓到手頭,正要往臉上貼回去。
裴雪嬌卻忽然怔住,“你是……”
慌忙叫江彤一塊將她雙手壓著。
女人動彈不得,裴雪嬌湊近前去,仔仔細細打量片刻,恍然道,“當年我沒了爹。我拎著他人頭懸賞六百兩黃金,正不知該往何處去。在長安街頭遊蕩,是你打著傳我入摩尼教的幌子,將我的錢財都給騙走了。”
那女人尖叫,“不是我,我沒騙你!我傳你入教,幫你保管銀子,你自己跑了!怎能怪我……”
話音一落,兩個小姑娘拳頭又如雨點砸了下去。
江彤替裴雪嬌同仇敵愾,“就是你!壞女人,壞女人!”
裴雪嬌揍了幾拳,忽然停手,轉頭問她,“你怎麼知道就是她?”
江彤道,“我打聽過你唄。你立誌要找武曲報仇,這女人看中你的金子,打著替你報仇的幌子把你招入邪|教。在邪|教裡頭呆了幾天,你發現這群人歪魔邪道,腦子都有毛病,便想法子逃了出來。身無分文到處遊蕩,幸好被仇山長看見,將你捉去龍脊山了。你師祖問你習武想做什麼,你一開口就是:我習武,是為了來日贏過武曲,堂堂正正殺了她!豈不知武曲正是你師祖女兒,正叫人笑掉大牙。”
裴雪嬌簡直詫異,“你沒事打聽我做什麼?”
葉玉棠聽著好玩,走到馬車外頭,蹲身,招招手,叫,“裴雪嬌——”
她聽見有人喚她,抬頭,小跑著到跟前來。
葉玉棠垂頭,“你想贏我啊?”
裴雪嬌皺眉,“你是何人?”
葉玉棠說,“葉玉棠啊。”
裴雪嬌罵,“神經病吧,我還長孫茂呢!”
葉玉棠回頭看一眼長孫茂,笑個不行。掏出長生,“你看這是什麼?”
裴雪嬌道,“長生。謝璡給你的。”
葉玉棠笑眯眯,“我不是武曲,他平白無事,給我長生做什麼?”
裴雪嬌垂頭想了想,撓撓頭,小聲說,“你真的是武曲啊……”
葉玉棠說,“是啊。”
裴雪嬌又撓撓頭,回想起她在湖心贏過江宗主,不由喃喃道,“那我現在還贏不了你。”
葉玉棠問,“那怎麼辦呢?”
裴雪嬌道,“我隻需勤加修煉,來日必能殺了你。你可得等著我。”
葉玉棠道,“那我可不等你。我也勤加修煉,叫你殺不了我。”
裴雪嬌一愣,顯然醒悟過來,眼眶通紅,掉頭跑開了。
過了陣,遠處傳來江彤一句:“你年紀輕,她老。你好好鍛煉,活久一點,就能把她熬死。”
江彤的話如同壓死駱駝最後一根稻草。裴雪嬌終於禁受不住這個打擊,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江彤隻得摟著她肩膀安慰,真是風水輪流轉。
葉玉棠笑眯眯的看著,心道,這才像個小姑娘嘛,該哭該笑,做什麼成天一副苦大仇深樣。
瞥見謝璡遠遠立在暗處,想他被長孫茂繳了笛子,心目中的神聖不可侵犯的武曲形象也因一個親嘴而崩塌,實在可憐。
便又叫一聲,“謝璡!”
他沉著臉,走到跟前來。
葉玉棠從袖中一掏,掏出長生,扔還給他。
謝璡一愣,“前輩之物,為何歸還?”
葉玉棠將從上頭摘下來那粒玉墜子,掛在小指上晃了晃,說,“這個才是我的。”
然後將墜子係在了脖子上。
謝璡道,“這墜子是……”
葉玉棠道,“這墜子是我的緣。”
謝璡啊了一聲,顯是不解。
葉玉棠道,“人人都有緣,七情六欲也是緣。若沒了塵緣,五大皆空,何不去做和尚?”
話音一落,柳虹瀾也與重甄一道下了船。重甄與尋戒站著說了陣話,大抵問他是否要同路北上,總歸要去投宿、掛單,倒不如在劫複閣歇腳一夜。
尋戒便與他一同上車來。
柳虹瀾在那頭招呼小孩北上回雪邦與南下去鳳穀的馬車。兩個正小姑娘依依惜彆著,那女人趁機溜得遠遠地,卻因體力不支,躺了了下來。本已精疲力竭,不知看見什麼,騰地從地上彈坐起來,忽然便尖叫著朝柳虹瀾撲了過去。
柳虹瀾嚇得不輕,一晃鑽進車裡,慌忙叫車夫:“快駕馬走!快!”
可惜她追不上柳虹瀾,馬卻沒她跑得快。不多時車前便伏了個人,半個身子撲進車廂裡,道:“竟也能在此遇上故人。柳虹瀾,你騙我騙的好苦。你怎麼就還出現在我跟前,叫我知曉,我十五歲那年是真的被騙了。”
柳虹瀾微微偏頭,不敢看她。
向眾人使勁使眼色,卻沒人理會她。
他沒辦法,隻得看向葉玉棠,“葉女俠,救我!”
葉玉棠正要開口罵他。
誰知裴若敏微微睜大眼,略有些不可思議地望向葉玉棠:“你……你是……”
葉玉棠點頭,“我是。”
裴若敏忽然瑟縮起來,“你不要殺我……我沒有殺你!全是我信口開河,我沒有殺你!”
葉玉棠道,“我殺你做什麼?”
裴若敏胸前鼓動,忽然嘔出一口鮮血,“啊”一聲大叫,一麵說著“我沒有殺你”,一麵一個翻滾,從馬車上跳了下去。
馬車之中回歸片刻安寧。
重甄開口,“你自己造的孽,自己解決。”
柳虹瀾戰戰兢兢:“怎、怎麼解決?”
重甄道,“或給銀錢安置,或給體貼關愛,隨你便。”
說罷,一腳將柳虹瀾也從馬車上踹了下去。
車上複又回歸死一般的寂靜。
眾人或打坐的打坐,或冥神的冥神,唯有裴沁枕在葉玉棠腿上,夢中流了陣淚,問,“師兄,我沒給你丟人吧?”
葉玉棠心軟極了,柔聲安慰,“怎麼會?你可好了,全天下再不會有更好的女俠了。”
裴沁嗯了一聲,安分了一陣。
片刻之後,發出一句極為莫名的病重囈語:“師兄……小時候……我暗戀過你……卻發現你是個榆木腦子……隻得哭著放棄了……”
葉玉棠驚呆了。怎麼會有這種事?!
她抬頭來,發現驚呆了豈止她一個。
三道灼灼目光朝她齊齊射來,實在叫她不知如何解釋,又不能把裴沁打醒來好好解釋。
葉玉棠垂著頭,揉揉額角,什麼轍都想儘,倒頭來隻得回報以皮笑肉不笑的一個微笑。
至此終於將車內的氣氛推到一個極為詭異的頂點。
作者有話要說: 師弟從魚複塔上掉下來的時候,師姐的玉墜子碎了……我忘了寫,對不起……完結修文我去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