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5、神山有情(1 / 2)

飛鴻雪爪 唯刀百辟 19540 字 9個月前

蠱師將她領進一側耳房, 與西麵客舍一道紗簾,重甄與張自明側對耳室並坐著,望見長孫茂迎麵走近, 說話聲輕下來,皆抬頭去看他。

重甄臉上有笑意, 多半方才與道士沒啥好話。

長孫茂瞧見, 一落座, 臉色見沉,隻是不言。

張自明正欲稟明來意, 見他陰晴不定, 猶豫片刻,暫未開口。

重甄沒忍著又打趣了一句, 說, “今日按理當回門,不巧被人打攪,也彆怪他生氣。”

張自明愣住, 不知是該先致歉還是先道喜。

葉玉棠聞言笑道, “大哥既提到回門,怎麼著,也得多放他幾日旬休, 將今日補回來,是不是?”

重甄知道她這是討價還價來了, 答道, “自然。”

她便順著往下講,“張道長也放寬心,這事吧,我也能得不少好處, 你彆過意不去。”

眾人互不相欠,各有歡喜。張自明沉默片刻,仍衝她道了聲謝。

說話間,蠱師早已將她左側衣衫褪至脅下,露出一側肩脊。

起初並沒什麼感覺。細弱響動牽動手太陰肺經,有些癢。葉玉棠垂頭,正好瞥見雲門穴滲出一粒血珠。不過眨眼功夫,肌膚下,紅色血珠在青筋之中驟然拉長,散出細長的網,如同蛛網百結,一瞬漫溯至手三焦經脈。

仿佛有什麼活物,伏在肌膚之下,攀在骨骼之上。咯吱抓撓之聲,從臂上傳來。獨她能覺察,外人卻未必能聽見。

倒沒什麼不適,隻是場麵瞧著有些血腥。

葉玉棠索性按捺著不去瞧,撫了撫一側發麻的臂膀,抬起頭來時,瞧見蠱師手執兩根血紅棉線,棉線另一頭刺破,定在雲門穴,與肌膚之下一股勁力相博。

她有些好奇,問,“這是在做什麼?”

蠱師答道,“郭公蠱自雲門入,不消一炷香時間便會遊至氣海,片刻便會被神仙骨吞噬殆儘;厥陰入,離女俠智識過遠,不易視物;將蠱蟲定在雲門,既可以即刻強識‘蠱識’,又不至使神仙骨吃得太快。隻消等蠱識之中餘力儘了,方才能剪斷這根羊腸線。”

葉玉棠想想又問,“那一會兒,還能將這蠱拔|出來嗎?”

蠱師大抵從沒見過種了大蠱還想著拔蠱的,一時汗如雨下,答說,“不能……”

長孫茂忽然問道,“可會留什麼遺患?”

蠱師仔細想了想,“郭公蠱算是大蠱,除卻會攝取舊宿主知覺意識,也能攝取宿主體毒。有些人修奇功,體攜陰毒功法,身死之後,郭公蠱也會一並攝取。這位宿主生前,擅使娑羅芳夢。這是一種體攜炎毒,所以……”

長孫茂打斷他,“會中毒嗎?”

蠱師道,“不會。郭公蠱極其珍罕,除卻自用,也常被當作貢品贈予吐蕃與襖教,以求締結盟約。這種慣例,在摩尼教沿襲下來,也偶作教主傳授娑羅芳夢給親信之用,可確保信徒絕對忠誠。所以,神仙骨吞吃了這枚攜炎毒的郭公蠱,不會中毒,而是會體攜炎毒。也就是說,新宿主,自此,便能使娑羅芳夢。但毒畢竟是毒,過後至多頭疼腦熱幾日,並無大礙。”

長孫茂端坐著,聽到“體攜炎毒”兩字起,臉色顯見的更差,大有反悔走人的架勢。

重甄試圖三言兩語紓解,“意思是,神仙骨吞吃世間蠱蟲,可惜這枚攜娑羅芳夢,到底辛辣了些。譬如飲多烈酒,害弟妹昏睡幾日罷了。”

蠱師聽得笑了,“大致是這麼個道理,不過這蠱,恐怕普天之下也隻這位姑娘能消受了。這娑羅芳夢,說厲害,卻又簡單。一門一派,一式功夫,僅有兩層境界。說簡單,又不簡單。隻能體授,或以郭公蠱授……”

張自明忽然開口,不知在為什麼事注解,又或隻是在自言自語,道,“施綺香的娑羅芳夢,是郭公蠱授的。”

蠱師遲疑片刻,點點頭,“那這枚郭公蠱,便是在入體之初,便攜了炎毒。炎毒修煉者隻有進入第二層境界,才叫娑羅芳夢,否則出招隻是尋常炎針。不同修煉者,炎針毒性各不相同。有時致幻,有時致魘。炎針可隨時而瓦解,娑羅芳夢不可消解。”

隨後又問,“道長可知,施綺香的炎針,是何種毒性?”

張自明稍作一想,憶起什麼,方才答道,“致幻——魅惑之術。”

“娑羅芳夢毒性,乃是第一層所積。也就是說,這枚郭公蠱,毒性多半近似於……”話到嘴邊,蠱師想起屋舍之中有男有女,又覺得這出說法口不雅,便停下來,留待聽者自行意會。

偏生葉玉棠神思昏沉間隱隱聽見外間隻言片語,等半晌也不見後半截,實在被吊足了胃口,不耐煩問道,“近似於什麼?”

客舍中人皆了然於心,本不再多言。偏生她作此一問,一時間打得眾人措手不及,皆抬眼去看長孫茂。

長孫茂頭也不抬,講了個藥名,“合歡散。”

葉玉棠恍然,“哦,□□啊。”

重甄麵不改色,打心裡卻快給這師姐弟兩跪了,“原來如此,多謝二位解惑。”

張自明並不貿然接話。

又未免眾人因蠱中帶毒而憂心,便多解釋一句,“施綺香叫我攜蠱前來尋葉姑娘解惑,定不會害你。”

葉玉棠嗯了一聲,笑道,“無事,中什麼毒,一一消解了就是。”

又覺得稀奇,“她特意點名道姓,叫你來尋我?”

張自明道,“是。”

“為何是我?”

“我亦不明白。”張自明搖頭,“我與應劫年少出遊,尋三神山蹤跡,曾與她相識一場。可到最後,我也不能稱得上,有分毫‘了解她’……故才會手捧這郭公蠱,前來請姑娘解惑。”

蠱師道,“她體內有這枚郭公蠱,與千目燭陰共識共感,故多半,曾借由千目燭陰之眼,見識過女俠英姿。”

葉玉棠不由一笑,心想這劫複閣栽培的蠱師,不該個個都鼻孔衝天才是,如何還會拍人馬屁?腦中卻有個清冷女聲,講了句,“他說得倒是沒錯。”

她一愣。

長孫茂追問,“如何?”

她在紗簾後頭搖搖頭,蠱師立時作噤聲手勢。

四下安靜,女聲則更為清晰,如在葉玉棠耳邊囈語:“我自小養在光明教,三十餘載人生,隻得這一刻,才終於真正可以作為施綺香而活。這就是……我叫他尋你的原因。隻是這人沉默少言,但見女俠答得爽快,便再懶得多此一舉,還請女俠勿怪。”

她頓了一下,接著開口,“何況我欠女俠性命,除卻此殘身,無以為報。迦葉神功可禦金身抵萬物,又神仙骨抵禦世間奇蠱,再加這郭公蠱上所附娑羅芳夢,女俠幾可刀槍不入,百毒不侵……”

葉玉棠不明白,“你如何欠我性命?”

施綺香頓一頓,忽地開口,“如今所言,再難令人信服。不如女俠來看一看我這段殘蝕,至少兩眼所見,不會騙人。”

一麵說著,晨光、紗簾在她視野中一並淡去,濃重的黑覆蓋上來。目之所及,遙遠之處一點亮,映照出一個纖長背影。

葉玉棠急追上去,施綺香的聲音卻已然隨遠處那道身影漸行漸遠。及至將要追上,忽然那束光迸綻開來,激得她幾近睜不開眼。

四下無人,人聲卻混亂嘈雜。葉玉棠目不能視,更覺察不到她的存在,不由出聲,“施綺香?”

施綺香的聲音卻在咫尺之間響起,“施綺香是我到中原之後的名字,從前……似乎是叫夫蒙靈犀之類的……我也忘了。我出身卑賤,因天資卓絕而被選入大光明教,有幸領悟娑羅芳夢第二層境界,便於明門法女之中嶄露頭角,選作十二聖女之一,隨十二聖使之一的,當年尚還是少年的千目燭陰前往中土。我整個家族深受聖教蒙蔭,是無上的福澤,我向來馴服於聖教,明尊,歡喜,信心,忍辱,直意,齊心和合,內外俱明,從無二心。”

奪目光明褪去,葉玉棠漸漸睜開眼來,於暗室之中看見了女子略顯稚嫩的臉龐。她立在鏡前,像是不敢與自己相視,綠色光芒在濃重眼睫之下閃爍片刻,黯淡下去。

耳畔施綺香的聲音發冷,“高貴的聖女,卑賤的奴仆,或者說,就是一條聖使的狗。

遠處隱隱有人叫了一聲,“聖女,聖使攜人去了崖城——”

少女施綺香將人打斷,“知道了。”

抬頭,麵上神情淡淡,無悲無喜。

轉頭離去。

畫麵轉暗複明,眼前是兩麵焦黑山崖,筆直如削,如同天塹。

崖山?

正想著,便聽施綺香答了句,“是。”

崖山上頭便是日月山莊了。

山莊立於懸崖之上,跟前是一條橫亙於天地間的大地縫,隔絕了中原與異域山川。

中原管這深淵叫崖山,摩尼教管這叫崖城。

崖山裂縫之間懸有鐵索與倒懸的錘石,一直通向萬丈深崖之下。

越往下,鐵索越細,可供立足之地越小、鐵索與懸石越輕。崖下河水奔流不息,崖底常年水霧蒸騰,鐵索多半早已朽鏽,不堪一擊。日月山弟子大多在崖山試煉輕功。淵下有一麵貼金堅龍壁,若能緊隨大師兄身形下到崖底,以刀鐫刻一行小字於玉壁,拓於衣上,再乘風直上,不落大師兄寸步,便可出師。

在此輕功試煉,也是很久之前……久到她失憶的程度。

葉玉棠又問,“這是哪一年?”

施綺香道,“你出師那一天。”

話一落,一道暗紅影子從眼前晃過。身法雖快,葉玉棠仍認出那是那時的首徒韋流風。

緊隨韋流風身後,一道纖瘦暗影疾追直下,卻突然懸停在洞口。

帶領葉玉棠的那道視線猛然退步,想藏身入山洞。

可惜來不及了。

隨著那道視線,一抬眼,冷不丁的地,葉玉棠便與十三歲的自己打了照麵。

探頭探腦的往裡望,天真好奇,與尋常小姑娘也無甚區彆。

葉玉棠問,“那時我見過你?”

施綺香道,“你不記得了?”複又一哂,“你不記得了,千目燭陰卻記得清楚的很。那時,他娑羅芳夢剛領悟一層,聽說日月山有弟子出師大典,興致勃勃領著兩個親信便來了,說要殺兩個日月山的小畜生祭一祭新落成的崖城密道。折了兩個親信不說,到頭來卻給個小丫頭嚇得屁滾尿流。”

葉玉棠有些詫異,“怎麼會,這不是你的意識?”

施綺香答道,“因為郭公蠱,我與他共識共感,所以記憶常會錯亂。”

千目燭陰視線緊隨少女,瞧見她從洞口一蕩而入,旋即步步退後,講了句粟特語。

少女又講了句中原話。

兩者語言不通,又難辨敵我,有片刻無聲沉默。

很快,千目燭陰動了。

袖中作了個手勢,兩道暗影隨百道淡藍炎針一齊飛出,與暗紅纖盈刹那糾葛在一處,又瞬間一左一右飛了出去。

但炎針更快,四麵八方向少女包抄聚攏過去!

她抽出背懸長刀前,連刀帶鞘,彎身左右背遊;一抬臉,瞥見迎麵疾刺來的藍光,鏘地一聲出鞘,轉平刀刃,左右一抹。

刀氣轉瞬帶起四股勁風,驟然滌蕩開來,掃起四道奪目藍光迸濺射出,一刹將兩道暗影釘在山壁!

勁風餘力不息,掃得洞中亂石跌墜,撲得千目燭陰一個趔趄。

少女乘風疾追而上,左手擒住他肩頭的瞬間,神情微變,側頭一避,一根亂發被銀針削斷;又忽地往右一偏頭,耳垂被去而複返的銀針刺破,滲出一粒血珠。

這細小暗器會長眼。她一霎明白過來,身影瞬間左右閃避,飛竄了出去,化作一道暗紅虛影。

千目燭陰本以為她必死無疑,豈料久未感知到炎毒傷人,忽覺得此事不妙,急急折回鄯城,步履益發急促。萬千密道在山體之中縱橫交疊,哪怕記憶過人也難以厘清其萬一;摩尼教中兒卻不知用了何種方法,得以在密道中輕車熟路地穿行。用不多時,亂石漸去,道路修葺整齊,壁上有壁畫雕塑,壁燈上燃著螢藍|燈火,乃是摩尼教人口中的“不滅聖火”。視線所及之處,皆是見聖使則俯首參拜的信徒。在眾人的頂禮膜拜之下,千目燭陰腳步仍未停駐,閃身過了勾畫十二光王聖相的巨大石門,穿過摩尼光佛頂的殿堂,步入自己的神使大殿,命人緊鎖殿門後,方才鬆了口氣。

他躺回床榻上,似乎懼意未消,又或是惱恨自己在日月山弟子跟前丟人現眼。合起眼,胸膛劇烈起伏。

葉玉棠忽然想了起來:那時她輕功學有所成,而千目燭陰炎針卻不夠快,獨懼日月山輕功“跬步不離”。

所以她一路跟他回到了聖城……此時,似乎就伏在他床榻上方的橫梁上。

施綺香的聲音及時響起,“這才是他噩夢的開始。”

下一瞬,千目燭陰猛地睜眼。

不速之客倒懸於梁上,如一隻捕食的蜘蛛,手持匕首,薄刃沿著獵物酣眠時緊抿唇縫,無知無覺的刺入兩寸有餘。

幾乎抵上咽喉的瞬間,千目燭陰覺出涼意,後知後覺驚醒過來,至此已是死局。

千目燭陰眼倏地睜大,密汗如雨,驚恐難言。

梁上少女近在咫尺,與他相視,眼發亮,臉上掛起笑,一指壓在他下頜上。巨大壓迫之力遠遠不斷湧入穴道,封住唇舌。千目燭陰欲威脅她,已然說不出話,卻仍聽見自己的聲音:“若我死在這殿中,你也彆想走出聖城半步。我這聖使,尚不成氣候。若死了,往後還有千萬聖使,再複來這中土……”

講的是粟特語,少女聽不懂。她想想,隻說,“你是好人壞人?”

千目燭陰也未必能聽懂,一時發懵,睜大了眼。

少女自顧自說道,“尹寶山常說,江湖人,名氣越大,其實難副。江湖上常有高人隱匿,越是貌不驚人,越是彆有乾坤。越是汪洋恣肆,其實色厲內荏。越是慈眉善目,往往越險惡。我雖不知你是誰,但看你寶相莊嚴,卻隻身走荒郊,出手陰毒狠辣,多半惡名昭昭。殺了你,踹了韋流風,做個日月山大弟子,得莊主親傳總沒問題吧?”

千目燭陰隻聽懂“殺了你”“韋流風”“日月山莊主”四段詞,似懂非懂,屏息聽著,衝她怒目圓睜。

少女接著又道,“我一時半會也懶怠殺你。行走江湖,需得有來有往。不如你再給我看看,那長眼的銀針怎麼使的,怎麼樣?”

匕首任端端懸在喉頭,少女手上殺意絲毫未鬆懈,卻仿佛笑嘻嘻地同人講著玩笑話,黑亮的眼睛下藏著狠戾,如裙衫下頭藏著匕首。

葉玉棠此刻望著十三歲的自己,覺得有些驚悚,還有點陌生。那時的自己,做什麼都興趣使然,又特立獨行。對於正教大統,俠行義舉,雖了然於心,卻又不屑於被規矩所束縛,似乎認為盲從無異於愚順。

無善無惡,無正無邪。

像一頭野性難馴的獨行幼狼。倘或稍有偏失,不成器,便成了邪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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