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第二日一早,承軍就通電全國,公布了慕容宸的死訊。原來慕容宸因中風猝死已經四日,因慕容灃南下采辦軍需,慕容家幾位心腹部將憂於時局震動,力主秘不發喪,待慕容灃趕回承州,方才公開治喪。
尹靜琬叫福叔去買了報紙來看過,不覺得微有憂色,福叔說:“瞧這樣子,還得亂上一陣子,隻怕走貨不方便。”尹靜琬沉吟片刻,說:“再住上兩天,既來之,則安之。或者時局能穩下來,也未為可知。”見福叔略有幾分不以為然的樣子,她便說:“我聽說這六少,自幼就在軍中長大,那年餘家口之變,他正在南大營練兵,竟然親臨險境,最後以少勝多。一個十七歲便做出此等大事來的人,如今必然能夠臨危不亂。”
承州雖是戒嚴,因著舉城治喪,倒真有幾分人心惶惶的樣子。他們住在旅館裡,除了吃飯,並不下樓,尹靜琬悶不過,和明香在屋子裡玩牌罷了。那慕容灃果然決斷毅然,在數日內便調齊重兵壓境,逼得穎軍不敢輕舉妄動,雙方僵持著數日,局勢倒真的慢慢平靖下來。
雖然如此,尹靜琬還是聽從福叔的意思,隻采辦一半的貨先行運走,他們才動身回乾平去。那乾平舊城,本是前朝舊都,眼下雖然不再為首善之區,但舊京物華天寶,市麵繁榮,自是與旁的地方不同。
尹家本是乾平郡望,世代簪纓的大族,後來漸漸頹敗,他們這一房自曾祖時便棄文從商,倒還繁盛起來,至尹靜琬的父親尹楚樊,生意已經做得極大,隻是人丁單薄,父母獨她一個掌上明珠,當做男孩子來養,這回她自己要去北地,父母拗不過她,隻得應承了。接到她的電報,早早就派了汽車夫去火車站接站。
尹家本是舊式的深宅大院,新澆了水門汀的路一直通到宅內去,傭人張媽在月洞門後收拾蘭花,一見著汽車進來,便一路嚷嚷:“大小姐回來啦。”上房裡的吳媽、李媽都迎出來,喜孜孜的替她拿行李,又擁了她進去。尹家本是老宅子,前麵上房卻是翻新修的,向南一色明透亮朗的大玻璃窗子,她一進去,見
母親正從內間走出來,那太陽光正照著,映出母親那一身寶藍色的織錦閃銀小壽字旗袍,雖看不清臉上的神情,可是心裡無限歡喜,先叫了一聲:“媽。”尹太太說:“你可回來了。”愛憐的牽著她的手,細細的端詳了好一陣子,又說:“你爸爸一徑的埋怨,說寵你太過了,兵荒馬亂的一個女孩子家,隻怕你出事。”尹靜琬瞧見父親也已經踱出來,笑逐顏開的說:“能出什麼事,我這不是好端端回來了嗎?”尹楚樊本來吸著煙鬥,此時方露出一絲笑意來,說:“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
這是她頭一回出門,倒是有驚無險,家裡人本來擔著老大的心,見著她安然無恙的回去,才鬆了一口氣,她本是留洋回來的,自己覺得天下無不可為,這點驚險,隻當是傳奇有趣,在父母麵前緘口不談,隻揀路上的趣聞來講,尹太太倒罷了,尹楚樊聽著,倒頗有幾分稱許的樣子。尹太太便嗔道:“瞧你將她摜的,昨天還在埋怨,今天又縱著她。”正說著話,旁邊吳媽上前來問,說:“大小姐帶回來的那些箱子,該怎麼收拾?”
尹靜琬這才想起來,說:“我帶了好些東西回來呢。北邊的皮貨真是便宜,媽,我替你買了張水獺,夠做一件大衣的了。”命人將最大的兩隻箱子搬進來,一一打開給父母看,尹楚樊因見裡頭一枝錦盒,隨手打開來,原是極好的一枝老山參,不由道:“下回彆帶這樣的東西了,落人口實。”尹靜琬笑盈盈的說:“我不過帶了一枝參過來,難道能問我一個私運藥材不成?”又取出一隻壓花紙匣來,說:“我也替建彰帶了東西呢。”尹太太慈愛的嗔道:“真沒禮數,連聲大哥也不叫,建彰長建彰短,人家聽了像什麼話。”又說:“你許大哥聽說你今天回來,說下午就過來看你呢。”尹靜琬聽了,將身子一扭,說:“我好端端的,要他看什麼。”
尹太太含笑不語,尹靜琬叫她笑得轉過臉去,又輕嗔一聲:“媽。”尹太太說:“快去洗澡換衣裳,回頭下來吃飯。”
她進去一重院落,方是自己的臥室,吳媽已經替她放了洗澡水。明香替她在收拾帶回來的些零碎行李,她洗了
澡出來,明香已經替她將一些首飾都放回梳妝台上去了,她坐下梳著頭,忽見那隻金懷表放在妝台上,表蓋上本有極細碎的鑽石,在燈下流光溢彩。她知道這隻PatekPhilippe的懷表價值不菲,他或者是想以此為謝?這隻表精巧到了極處,火車上倉促間沒有細看便收起來了,此時借著燈光,卻見裡蓋上有一行金色的銘文,就著燈一看,原來是“沛林”二字。她正覺得這名字有幾分眼熟,總像是在哪裡聽說過,忽聽明香道:“大小姐,許少爺來了。”她心中歡喜,匆忙將表往抽屜裡一擱,又對鏡子理了理頭發,方才出去。
許建彰正在花廳裡陪尹楚樊說話,靜琬見著熟悉的身影,天色已經晚下來,廳裡開著壁燈,隻見熟悉的身影立在長窗之前,翩然如玉樹臨風,或者是出來走得急了,心裡怦怦直跳,許建彰已經瞧見她,微微頷首一笑,說:“靜琬出了一趟門,倒像是大人了。”靜琬將臉一揚,說:“我本來就是大人了,難道我還是小孩子嗎?”她亦嗔亦怒,耳上兩隻翡翠秋葉的墜子,沙沙的打著衣領,尹太太說:“這孩子就是這樣沒上沒下,幸好你許大哥不是旁人,哪裡有你這樣搶白人的。”又說:“好生陪你許大哥說話,我去瞧瞧預備得怎麼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