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琬又從頭仔細想了一遍,換了件衣裳,去上房對母親說:“我去看望一下許伯母。”尹太太點頭道:“是該過去瞧瞧,也勸她不要太著急了。”就叫家裡的汽車送了靜琬去許家。
許家也原本是舊式的大宅門,時侯本來已經是黃昏,那春晚的太陽斜斜照在影壁上,不由帶了幾分慘淡之色。許太太聽到傭人回話,早已經遠遠迎了出來,上房裡雖然已經開了電燈,可是她本來穿著一件墨綠的湖縐旗袍,讓那黃色的電燈一映,臉上更是黃黃的一種憔悴之色。靜琬看了,心裡更添了一種傷感,許太太幾步搶上來,牽了她的手,隻叫了一聲:“靜琬”,那樣子倒又要掉眼淚一樣。靜琬真怕她一哭,自己也會忍不住放聲大哭,勉強叫了聲:“伯母。”攙了她在那紫皮小沙發上坐下。
許太太取出手絹來拭了一回眼淚,隻說:“這可怎麼好?建彰一出事,就跟塌了天一樣。”靜琬說:“伯母不要太著急,保重身體要緊,建彰的事總不過要多花幾個錢罷了,不知道伯母知不知道,建彰有哪些朋友可以幫得上忙。”許太太說:“外麵的事我都不太過問,恐怕隻有廖先生知道。”靜琬便問:“能不能請廖先生過來談一談呢?”許太太早就是失魂落魄,見她神色鎮定,心裡才稍稍安定些,聽她一說,於是馬上就差人去請。
那位廖先生是許家積年的老帳房,跟著許建彰辦過許多事,聽說許太太請他,馬上就趕來了。靜琬平日與他也熟識,稱呼他一聲“廖叔”,說:“廖叔,眼下要請您好好想一想,建彰還有哪些朋友在承軍裡頭,可以幫得上忙。”廖先生遲疑了一下,說:“這回的事情,牽涉極大,就我知道的好些人,都已經幫不上忙了。”靜琬問:“那麼旁的法子呢?假若不是直接找人去說情,隻是找門路見六少一麵,有沒有法子?”
廖先生聽見說,嚇了一跳,將頭上的帽子取下來,狐疑的說:“找門路見六少——這可是非同等閒的事,他是現任的承軍統帥,九省巡閱使,要見他一麵,談何容易。就算見著了,又能有什麼用?
”
靜琬說:“家父有位朋友,跟六少略有交情,可能說得上話,隻是許多年不見,如今六少位高權重,起居八座,隻怕不容易見麵,若是能見著麵攀一攀舊情,或許能奏效也未為可知。”
廖先生聽她說得這樣篤定,沉吟道:“要見六少確實沒有法子,但有條門路不知道能不能派上用場。”靜琬忙說:“請先生明言。”原來許家與承軍一位餘師長頗有交情,而這位餘師長,正是慕容灃三姐夫陶端仁的表親,廖先生坦然道:“找這位餘師長幫忙,或許能見一見慕容三小姐。”靜琬默默點一點頭,廖先生又說:“聽說慕容家是舊式的家庭,小姐們都不許過問外麵的事,隻怕見著慕容小姐,也無濟於事。”靜琬想了一想,對廖先生說:“眼下也隻有這一步活棋了。能不能請您給餘師長寫封信,介紹一下家父的那位朋友,請餘師長從中幫忙,讓家父的朋友能見一見慕容小姐。”廖先生自然答應,當下許太太叫傭人取了筆硯來,廖先生寫了一封長信,密切的說明了厲害關係,方交給靜琬。
許太太淚眼汪汪的瞧著她,問:“令尊的那位朋友,真的能幫上忙嗎?”靜琬想了一想,說:“其實也沒有多少把握,但她必會竭儘全力而為。”
靜琬回到家去,天色已晚,尹太太見她神色匆忙,叫住了她問:“吃過飯沒有?”靜琬說:“在許家陪許伯母吃過了,老人家看著真可憐,真是食不知味。”尹太太輕輕歎了口氣,說:“你也彆太著急了,你父親已經在想法子。”靜琬說:“我明天去找一找我的同學,他的父親曆來與承軍的人來往密切,或者能有門路。”尹太太點一點頭,說:“咱們可真是急病亂投醫。”靜琬不知為什麼,輕聲叫了聲:“媽。”尹太太無限憐愛的瞧著她,說:“你看看你,隻一天的功夫,就急得憔悴下去了。”靜琬不由自主摸了摸臉,勉強笑著說:“媽,我先去睡,明天一早起來,還要去見我那同學呢。”
她第二天一大早,就坐了汽車出去,尹太太在家裡,不知為何有些心神不寧,隻說是為了建彰的事在擔心。等到了中午時分,司機開了汽車回來,卻不見靜琬。司機
說:“大小姐叫我在路口等著她,一直等到現在,我以為大小姐或許自己雇車回來了。”尹太太聽了,又急又憂,忙打電話告訴了尹楚樊,猶以為是在同學那裡,一一打電話去問,都說沒有去過。到了天色已晚,靜琬仍沒有回來,尹家夫婦憂心如焚,去女兒房中一看,少了幾件貼身衣物,妝台上卻壓著一封書信。尹太太看完了信,幾乎要暈闕過去,尹楚樊稍稍鎮定,握著煙鬥的手亦在微微發抖,連忙打電話給銀行的熟人,果然靜琬這日一早去提取了大筆的款子,尹家夫婦見事出突然,隻是痛悔不及。
這一晚卻有極好的月亮,靜琬躺在火車的軟鋪上,窗簾並沒有拉得很攏,一線窄窄的縫隙裡,正見著那一鉤彎月,暗灰的天幕上月色有點發紅,像是誰用指甲掐出的印子,細細的一枚淺淺。火車走得極快,明暗間彎彎總是在那個地方,她朦朧睡去,心裡忐忑,不一會兒又醒了,睜眼看月亮還在那個地方,就像追著火車在走一樣。她思潮起伏難安,索性又坐起來,從貼身的衣袋裡取出那隻懷表,細細的摸索著上麵的銘文。細膩的觸覺從指尖傳進心底,“沛林”——如果真的是他,那麼她應該有希望,畢竟他欠過她人情。
她心裡稍稍安靜了幾分,又重新睡下,那月光暗得幾近赤色,她在枕上望去,就像玻璃杯上的胭脂痕,洇然就要化開了一樣,她又重新睡著了。
一出承州站,方才覺得氣氛不對。她孤身一個女子,隻得先雇了黃包車去旅館,走在路上才問黃包車夫:“今天街上怎麼這麼多崗哨,是出什麼事了嗎?”黃包車夫答說:“通城的人都湧去看熱鬨——今天要處決人犯呢。”她不知為何,心中怦怦亂跳,問:“是什麼人犯?”那黃包車夫答:“說是走私禁運物資。”她呼吸幾乎都要停頓,失神了好幾秒種,方才重重搖一搖頭,問:“隻是走私禁運物資,怎麼會處置得這樣重?”那車夫答:“那可不知道了。”
她到了旅館,來不及梳洗,先雇了一部汽車去餘師長府上,幸得天色尚早,那位餘師長還沒有出門去辦事,門上將她讓在客廳裡,自有長隨拿了廖先生的那封信通報進去
,那餘師長倒是極快就親自出來了。一見著靜琬,自然詫異無比,上下打量了半晌,方才問:“廖先生信裡提到的人,就是你?”
靜琬不知事態如何,強自鎮定,微微一笑,說:“鄙姓尹,實不相瞞,許建彰是我的未婚夫,我的來意,餘師長定然十分清楚。”那餘師長又將她打量了一番,忽然挑起拇指讚道:“小許好眼力,尹小姐好膽識。”忽然長長歎了口氣,連連搖頭說:“隻是可惜了,可惜啊。”
他連道兩聲可惜,靜琬心裡一片冰涼,禁不住問:“難道今天處決的……”那餘師長說:“原來尹小姐已經聽說了?”靜琬一顆心隻欲要跳出胸腔來,不禁大聲問:“私運禁運物資雖是重罪,怎麼能不分青紅皂白就殺人?”那餘師長道:“這中間的事,真是一言難儘。今天處決的這個人,和建彰相比,說句不客氣的話,其實更有來曆。”靜琬聽了這句話,心裡頓時一鬆,人也虛弱的似立不穩了,心裡隻在想,謝天謝地,原來並不是他,原來還不算遲。
隻聽那餘師長說:“尹小姐不是外人,我也就實話實說。今天下令處決的這個人,原是望州統製徐治平的嫡親侄子。徐統製為這事幾乎要跟六少翻臉,逼得六少當著九省十一位部將的麵下令,這次抓獲的人全部殺無赦。”
靜琬不由激靈靈打了個寒噤。餘師長說:“六少既然當眾說出這樣的話來,那定然是沒有半分轉圜的餘地了,我勸尹小姐還是回乾平去吧。”
靜琬聽說今天處決的竟是一省統製的侄子,已經知道希望渺茫。又聽說六少當著部將的麵下過這樣的決斷,哪怕自己是他的救命恩人,隻怕他也不能收回成命,不然,將置威信於何在?他本來就是年輕統帥,底下人雖然不少是慕容家的舊部,但難保有人心裡其實不服,他為著壓製部將,斷不得有半分行差踏錯。此事他既然已經辦到這個份上,亦是騎虎難下,隻怕就算是六少他自己的親眷,亦會“揮淚斬馬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