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他俯瞰著這世上一切,可是唯有這一刻,叫他清晰的感到正在失去,這失去令他無措,他想要說什麼,可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外麵的雨越下越大,嘩嘩的雨聲,聽在人耳裡,隻是添了一種莫名的煩亂,她微垂著臉,耳下一對墜子,沙沙的打在她的衣領上,燈光下小小兩點黑影,搖曳的投在她薑汁黃色綺雲緞的旗袍上,綺雲緞這種衣料本來極是輕薄軟滑,燈下泛著冷冷的一種瑩白光,他想起適才將她摟在懷中時,緞子冰冷的貼在他的手臂上,唯有她是灼熱的,令人生了一種迷亂的狂喜,如同飛蛾撲向火。
可是現在隻有緞子的涼意留在他的臂膀上,這涼意慢慢就流到心裡去了,在那裡迸發出無可抑製的絞痛來。他是明明知道已經隻餘了失落,她的耳墜還在那裡搖著,仿佛一顆不安靜的心,搖得他也心神俱亂,無法去細想,隻是本能的知道,再不能逼著她了。
這一年承州水氣充沛,五月裡下了數場暴雨,到了舊曆六月,連承江都漲起水來,江水泛著豆綠色,渾濁而急促的卷著渦漩,起伏的浪頭仿佛無數匹不安分的野馬,嘶叫狂奔,似乎隨時都要溢過江堤,漫向堤後的承州城去。
早上又下起大雨來,何敘安打著傘,高一腳低一腳在堤上走著,泥濘混著濁水,一直濺到小腿上,白茫茫的雨中遠遠瞧見數十柄大傘,簇擁著人正往堤坡下觀望指點,心中一喜,加快了步子喘籲籲的趕過去:“六少!”
雖然左右執著大傘,可是因為風勢太大,慕容灃的衣袖還是被雨濡濕,見著他來,臉上神色瞧不出什麼,隻問:“怎麼樣?”隻見他身邊皆是近侍,另有江堤水務處的幾名官員,他不便多說,含糊道:“對方已經答應了,但是條件……六少回去,我再詳細向六少報告。”
慕容灃眉頭微微一揚,轉過臉去望著濁浪滔滔的江水,這承江流出承州,經江州、銘州數省,就並入永江。永江以北就是俗稱的江北十六省,如今九省皆在他掌握中,餘下是穎軍控製的七省,而永江以南,則是魚米富庶天下的無儘湖山。雨下得極大,江麵上騰著白茫茫的水汽,連對麵江岸都看不到,他叫過水
務處的人來:“如今汛情凶急,我隻有一句話,你在堤在,若是堤不在,你也不用在了。”
那人本是文職官員,隻嚇得連聲應喏。慕容灃也並不理睬,隻說:“回去。”
慕容灃本來自大汛初起以來,每日總要親自往江堤上去察看水情,回到督軍府中,先去換濕衣裳。何敘安便在花廳裡等著,看到沈家平在走廊裡,他與沈家平本來就是熟不拘禮的玩鬨慣了的,他出差在外已有月餘,適才在外又沒有機會交談,此時便將他的肩一拍,說:“嘿,老沈,什麼事繃著臉,瞧你這苦愁眉臉的樣子。”沈家平將嘴一努,臉衝著樓上一揚,何敘安本來是個很機靈的人,心下立刻就明白了:“我是說六少怎麼像是不痛快,在車上都沒跟我說過一句話。那一位怎麼了?”
沈家平嗐了一聲,說:“你出差去了一個來月,當然不知道。說來也奇怪,起先還好好的,後來有一天就突然鬨了彆扭,這些日子六少也不大去瞧她了,她也搬到客房裡去住了,兩個人見了麵,也客套得很,尹家老爺子又在中間打斷,眼瞧著尹小姐的傷好得差不多了,尹老爺子前幾天就定下了票,今天下午的火車和尹小姐回乾平去。”
何敘安想了想,問:“那六少的意思,是就這麼算了?”沈家平猶豫了一下,說:“既然讓她走,大約是打算就此罷了吧。”正在這個時候,隻見上房裡的一名聽差走出來叫人備車,說:“六少要送尹小姐去火車站呢。”
沈家平聽說慕容灃要親自去送,連忙去安排衛戍事宜,不一會兒,慕容灃果然下樓來,已經換了便衣,瞧見了他,便叫著他的字說:“敘安,等我回來再說。”何敘安答應了一聲,隻見上房裡聽差拎著些箱籠行李,先去放到車上去,而慕容灃負手站在大廳裡,卻望著門外的大雨出神。
靜琬雖然下了決心,可是要走的時候,心裡還是生出一種異樣的感觸來。她自從那日以後,總是回避與慕容灃單獨相處,而慕容灃也並不相逼,每次見著麵,他也隻是一種悵然的神色望著她。叫她不由自主覺得一種慌亂,她本來性格是很明快的,隻想著快刀斬亂麻,所以傷勢一好得差不多,
便決定馬上與父親回乾平去。
外麵的雨還是下得如瓢潑一般,因為雨勢太大,汽車放慢了速度駛在街上,街上有著不少積水,汽車駛過去便如船樣劈出波浪,嘩嘩的濺開去。雨下得那樣大,街上連黃包車都看不到,行人更是廖廖。慕容灃尊敬尹楚樊,一定請他與靜琬坐了後座,自己坐了倒座,在這樣狹小的車廂裡,他又坐在靜琬的對麵,靜琬心中亂到了極點,隻好轉過臉去看街景,兩旁的街市一晃而過,就如同她到承州來後的日子,從眼前一掠而過,隻有雜遝混亂的灰影,迷離而不清。
等到了車站裡,沈家平的人早將站台戒備好了,慕容灃一直送他們上了包廂。他們訂了兩個特包,靜琬十分害怕他說出什麼話來,所以進了父親的包廂裡,就坐在那裡,並不回自己的包廂。沈家平送上些水果點心,說:“這是六少吩咐給尹先生和小姐路上預備的。”
尹楚樊連連道:“不敢當。”慕容灃說:“老先生何必如此見外,以後有機會,還請老先生往承州來,讓沛林略儘地主之誼。”他們兩個說著客氣話,靜琬坐在沙發上,隻是望著車窗外的站台,那站台上皆是密密麻麻的崗哨,雖是在傾盆大雨中,衣衫儘濕也如同釘子般一動不動,這樣整肅的軍容,令人不覺生了敬意。慕容宸素來治軍嚴謹,到慕容灃手中,依舊是軍紀嚴明,所以承軍向來頗具威名。她想著他的那句話:“我要將這天下都送到你麵前來。”心中隻是劃過異樣一縷痛楚。他的雄心萬裡,她知道他定有一日能做到,那時自己再見了他,不知世事又是怎樣一種情形。
或者隔著十年二十年的煙塵,她亦隻能在一側仰望他的人生罷了。
終於到了快要開車的時刻,慕容灃望了她一望,那目光裡像是有千言萬語,可是最後隻是輕輕歎了口氣,告辭下車去了。她從車窗裡看見,他站在站台上,沈家平執傘替他擋著雨,他身後都是崗哨,大雨如注,嘩嘩的如同千萬條繩索,抽打著地麵。火車微微一陣搖晃,開始緩緩的向前滑動。他立在那裡,一動不動,沈家平附耳對他說著什麼,他也隻是恍若未聞,隻是仰麵瞧著她。她本來想從車窗前退開,可是不知為何失了力氣,動彈不得,竟連移開目光都不能,隔著玻璃與雨幕,根本看不清他的臉色,她茫然的不知在想些什麼,溫暖的掌心按在她肩上,她回過頭去。尹楚樊愛憐的叫了聲:“孩子。”火車已經在加速,她轉回臉,他的身影已經在往後退去,越退越快,越來越遠。那些崗哨與他都模糊成一片暗影,再過了一會兒,火車轉過彎道,連站台也看不見了,天地間隻餘了蒼茫的一片雨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