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媽子怕擔乾係,連忙說:“您走了不大一會兒,林小姐就醒了,醒過來之後馬上就說要走,我怎麼攔都攔不住她。我勸她等您回來再走,她就像是橫了心了,拿起衣裳就走了,我一直追出來怎麼叫都叫不住……”程信之憂心如焚,道:“她現在……她現在病成那個樣子,怎麼能走掉?”可那老媽子畢竟不是自家下人,而且靜琬這樣倔強,卻也是他未曾料到的。他素來就不會遷怒他人,何況這件事情,也怪自己一時忙亂,沒有考慮得周到。他站在那裡,心緒煩亂,也說不上來擔心還是旁的什麼念頭,隻覺得心中百味陳雜,站在那裡良久,最後隻是輕輕歎了口氣。
這麼一耽擱,等程信之到大帥府時,已經差不多要開席了。今天招待的都是承軍中的一些將領,那些人都是些領兵的武夫,逢到這樣的場合,自然是無法無天的肆意鬨酒,席間熱鬨非凡。程信之留意慕容灃,但見他雖然在這裡陪客言笑,可是眼中隱有焦慮。舒東緒侍立在他身後,那神色似有些不自然。
等到酒宴散後,有的客人去聽戲,有的去聽大鼓書,還有的人到後麵去看電影。程信之看謹之換了衣服出來,招呼了一圈賓客,又到裡麵去招待幾位親友。他一心想要和謹之談一談,可是等到最後謹之出來,花廳裡隻有程家幾位親人,他滿腹的話,又不知道該從何說起,躊躇了一下,終於問:“露易莎,結婚快樂嗎?”他們是開明家庭,兄妹間說話一向隨意,大少奶奶笑道:“信之,哪有這樣問一位新娘子的?”程允之在旁邊,忍不住就哧得笑出聲來。謹之本來落落大方,此時隻是微笑,她今天一身穠豔的中式衣裳,喜氣洋洋的直襯得臉頰上微有暈紅,略顯嬌羞。程信之看到她這種樣子,終究隻是說:“謹之,你可就是大人了,不能再像從前一樣,事事由著自己的性格。夫妻二人相處,要時時關切對方才好。”大少奶奶道:“咦,信之雖然沒有結婚,可是講起理論來,倒是頭頭是道。”旁人都笑起來,話題就又扯開了。
今天慕容灃的三姐夫
陶司令送了幾部電影來,在後麵禮堂裡放映。程信之哪有心思看電影,隻是在那裡枯坐罷了,倒是坐在他旁邊的惜之,咕咕噥噥不住跟他議論電影的情節,他隨口隻是答應著。忽然聽人低低叫了聲:“四少爺。”他回頭一瞧,正是程允之的聽差。他沒有作聲,起身跟著那聽差走出去,穿過月洞門,後麵是一幢西式的洋房,這裡本來是專門給謹之招待女客用的,因為現在客人都在前麵聽戲看電影聽書,所以這裡反倒靜悄悄的。這花廳也布置得十分漂亮,落地長窗全都垂著羅馬式的窗簾,窗下擺滿了溫室培出來的牡丹,嬌嫩鮮豔。但見謹之立在那裡,看著那牡丹,似乎正在出神,而程允之坐在沙發上,捧著一杯茶,低頭正輕輕吹著杯中熱氣。
那聽差喚了聲:“大少爺。”說:“四少爺來了。”程允之抬起頭來,程信之叫了聲:“大哥。”那聽差就走出去了,程允之問:“你這兩天到底在忙什麼?”信之默不作聲,程允之道:“你剛才對謹之說的那些話,是什麼意思?”信之知道不宜再隱瞞,於是將事情詳詳儘儘,如實說了,程允之聽了,連連跺腳:“老四,你膽子也太大了。怎麼能擅自做出這樣的事來?萬一叫慕容沛林知道了,你將置謹之於何地?瓜田李下,他豈不疑心是我們程家從中做了什麼手腳?”謹之一直未曾開口,此時方道:“大哥,你彆怪四哥。”她臉上神色平靜,語氣也平緩如常:“再說,本來那孩子就留不得。”
程允之道:“自然留不得,可也彆在這節骨眼兒上,叫人知道多有不便。”程信之沉默片刻,說:“不管從西方還是東方的觀念,這都是有害天良的事情,再說事情既然已經如此,我們能置身事外最好。”程允之道:“怎麼能夠置身事外?慕容灃真是瞞得緊,咱們倒一丁點兒風聲都沒聽到——看來他一早打算將這孩子留下來了?就算以後將這孩子交給謹之撫養,總歸是絕大隱患。”又道:“這種舊式的家庭,就是這點不好,三妻四妾隻當平常。如果隻是在外麵玩玩,反正眼不見心不煩,現在我們謹之怎麼可以受這樣的委屈。如果這孩子當真沒了,倒還好了,
可萬一竟然生下來,又是兒子的話,那就是長子了,此事非同小可,要從長計議。”見信之默不作聲,素知這位四弟貌似性格衝和,其實極有主見,執念的事情素來都不可動搖,於是話鋒一轉,說:“這件事情說到底,還是由謹之自己拿主意吧。”
謹之出來之後,見到舒東緒,便問他:“司令呢?”舒東緒說:“六少昨天一夜沒睡,才剛到書房裡休息去了。”謹之於是走到樓上去,誰知小書房裡並沒有人,她轉身出來,又往後麵的樓中去,那裡的書房其實是好幾間屋子相通的套間,他日常都在這邊辦公。她看到在走廊那頭站著兩名侍衛,知道慕容灃定然是在這裡,於是推門進去。外麵是一間極大的會客室,地下鋪著厚厚的地毯,所以人踏上去,悄無聲息。裡間的門半掩著,隻聽慕容灃的聲音,似乎在對誰講電話,語氣似是惱怒已極:“當然不能封鎖車站,難道這點事情就要鬨得中外皆知不成?你們給我動點腦筋,她一個孤身女子,能夠跑出多遠?我告訴你,若是這件事情辦不好,我就親自過來……”
謹之在門外佇立了一會兒,終於聽他“哢嗒”一聲掛上電話,她等了許久,屋子裡寂靜無聲,再無動靜。她輕輕推開門,視線所及,隻見慕容灃已經仰麵半躺在沙發上,眼睛雖然閉著,眉頭卻皺得緊緊的。她的手無意識的扶在胡桃木的門上,木質溫潤微涼,這屋裡本來光線就十分晦暗,他的臉隱在陰影裡,渾然看不真切。她想起那日他替她簪的玫瑰來,幽香甜美,仿佛依舊盛開在鬢側。其實是屋子裡放著一瓶折枝晚香玉,暗香襲人。她一轉念就改了主意,轉身又無聲無息走了開去。
慕容灃睡著了不過一兩個鐘頭,迷迷糊糊就聽到有人低聲叫:“六少,六少……”他本來脾氣就不好,沒有睡醒更是煩躁,將手一揮:“滾!”那人稍稍遲疑了一下:“六少,是我。”他這才聽出是舒東緒,坐起來揉了揉眉頭,問:“怎麼了?”舒東緒道:“有尹小姐的消息了。”慕容灃本來滿臉倦色,聽到這句話,一下子挺直了身子,問:“在哪裡找到的?”舒東緒硬著頭皮道:“才剛聖慈醫院的斯
蒂芬大夫派人來說,他今天早上接待了一位女病人,要求做手術墮胎。斯蒂芬醫生原來曾看過報紙上登的照片,認出是尹小姐,當場就拒絕了。尹小姐見他不肯,馬上就走了。我已經派人四處去找了,包括車站碼頭……”
他聽著慕容灃呼吸粗重,胸口劇烈起伏,似乎已經憤怒到了極點,正在惴惴不安間,慕容灃已經操起茶幾上的花瓶,咣鐺一聲摜了個粉碎,猶不解氣,伸手橫掃,將那沙發上堆的錦墊全掃到地上去了。那錦墊裡充填海綿,份量極輕,落在地上四散跌開,他一腳將一隻墊子踢出老遠,怒不可遏:“給我搜!哪怕上天入地,也得將她給我找出來。”他額上青筋暴起,本來眼中儘是血絲,現在更如要噬人一樣:“我非殺了她不可,她要是敢……她要是敢……我一槍崩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