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偷看我。”
“什麼?”孟寧吃了一驚。
“不然為什麼我一醒你就發現了?”
“……就,正好。”孟寧默默扭頭看向窗外。
她今晚忍過了那麼多時刻,差點暴露在這一句過分日常的對話裡。
今晚溫澤念肯定是懶得再折騰回島上了,她跟著孟寧上樓,步子邁得很輕,老人們都已安睡,不知二樓誰養的貓,在防盜門後發出低沉沉的喵嗚聲。
孟寧掏鑰匙開門,祁曉和宋宵已回房。不知是睡了,還是猜到她倆要一起回來。
溫澤念踢掉高跟鞋,踏進孟寧拿給她的那雙拖鞋。
一邊問:“你困不困?”
“嗯?”孟寧說:“還好。”
“要看電影麼?”溫澤念提議:“有一部電影,叫《巴黎夜旅人》,我朋友推薦過,說是不錯。”
因為她方才提起巴黎。
孟寧點頭:“好啊。”
祁曉買的投影儀上次看過後就放在客廳。孟寧把投影儀搬到自己房間,椅子隻有一把,孟寧說:“我再去客廳搬。”
溫澤念說:“不必了。”
她撫平西褲坐到孟寧床沿,帶著一點點酒意說:“你不介意對吧?反正可以換床單。”
溫澤念這人真是睚眥必報。
她第一次喝多了酒來孟寧家,沒法洗澡直接躺上孟寧的床,問孟寧介不介意,孟寧老實說不介意,可以換床單。
她這會兒還記著。
孟寧說:“你那樣扭著脖子看久了,脖子會疼。”
“無所謂。”溫澤念踢掉拖鞋靠在床頭,耳尖的紅被夜風吹散了,體內更深處的酒意又變作眼尾的一抹緋色。
在溫澤念一本正經化著職場妝時,在她大地色眼影和唇膏之間,這抹緋色是唯一的旖旎,因反差強烈而格外動人。
她穿西褲的修長雙腿交疊,露出玻璃絲襪裹住的腳尖,投影已打開還沒有播放文件,光束凝在她的趾尖。
溫澤念有時會讓人想起那句“任是無情也動人”的古詩。
她的情緒不明顯,連點頭和揮手都是淡淡的,笑也淡,微拎一拎唇角便作罷。她偶爾會罵一罵投資人,可那也不是真的生氣,隻是些微的不耐煩。她太從容了,因為她在自己的世界裡運籌帷幄。
沒什麼值得她動用太多情緒。她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替人造夢,收獲無數人極端的喜樂來填充自己的人生。
她是隱於幕後的人,可無數人都跪倒在她的一字裙下。
她喝了酒又抽了煙
() ,嗓子裡的啞音更明顯一點:“你有視頻網站會員吧?”
她在國內待的時間不多,她自然沒有。
孟寧本來捏著手機正在搜那部電影,這會兒抬起頭來:“哦,我都隨便找個網站。”
點進去下麵還有嘿咻嘿咻小廣告的那種。
溫澤念又拎一拎唇角,笑得懶倦倦的。
她說的那部電影文藝而小眾,孟寧搜了三個網站才算找著。一連上投影,下麵嘿咻嘿咻小廣告的啊啊啊聲傳來。
溫澤念挑了挑眼尾問:“你是不是故意的?”
孟寧:“我說不是你信麼?”
這會兒溫澤念倚在床頭,她把寫字桌前的椅子扭轉九十度對著側牆,兩人困守在一間小小密閉的臥室裡,卻又隔著些距離。
“信不信的也沒辦法。”溫澤念雙手交疊在腰部,襯衫下擺塞進西褲腰的那一段,闔上眸子:“我現在不行,我有點頭暈。”
“哦,你不行啊。”
溫澤念掀起薄而軟的眼皮,看了孟寧一眼。
雖然她對祁曉承認過自己的天然屬性是0,但現在總歸是1,聽不得這話。
孟寧悶著頭笑笑,低頭擺弄手機,不再與她鬥嘴仗。
她喝完酒呼吸總會變得略重一些,這時酒意上來,又更綿長,吐息間複又闔上眼,頭暈的懶得同孟寧計較。
孟寧緊張時或沉默時,總愛說點什麼插科打諢的話,和唇邊的笑意一同變作長在她臉上的麵具。
溫澤念不與她纏,她便也收了聲,等著視頻緩衝時,慢慢看向溫澤念的臉。
屋裡沒開燈,為了看電影窗簾也拉得緊實,這帶給人一種錯覺,好像小小一方天地裡連氧氣都擠不進來,她隻能靠溫澤念呼吸間的酒意渡氧。
加載頁麵停在一片白,白光便也打在那輕闔的眼皮上。襯衫領口敞得柔軟,耳垂上的鑽石耳釘卻小而堅硬。
孟寧長到這年紀已很清楚自己的偏好。她不喜歡戴珍珠的女人,她喜歡鑽石,有鋒芒的切麵,好似從歲月的荒蕪荊棘中也能殺出一條血路來,偏偏又掩藏在一片柔和的光芒中,不顯山不露水,由得你自己去琢磨。
等到電影開篇的音效響起,溫澤念睜開眼,她便把視線移開了。
溫澤念在生日這天的最後時刻來找她,互相之間什麼都不說,坐了一趟公交、散了一場步、又一起看了一部電影。
女主角有張十分法國的臉,你說不上她漂亮,可她十分美麗。
孟寧盯著她淩亂的發,她微微下垂的嘴角,她人到中年依然小鹿一般的眼睛。然後聽溫澤念靠在床頭說:“不行了,我真的有點暈。”
孟寧盯著牆麵的投影:“那你要不要躺一會兒。”
溫澤念這個人,明明提議要看電影的是她,這會兒看不下去的也是她。她答一聲“要”,便在孟寧的床上躺下來。
她累的時候總是同一個姿勢。比如跟孟寧歡愛完,比如工作完,又比如喝多了酒,她總是一隻手臂
抬起,打橫擱在額頭上,皓腕從襯衫的袖口透出來。
孟寧不知為何,她穿英挺的襯衫時會反襯出皮膚柔膩,可今天她穿一件無比柔軟的襯衫,卻又把皮膚襯得更柔。
歲月在上麵掛不住。眼神在上麵掛不住。
孟寧的視線不著痕跡移走,重新盯著投影的牆。
一部電影的時間有多久。孟寧點開手機看了下,還剩一小時二十三分鐘。
那麼,她還可以在這裡坐一小時二十三分鐘,甚至她可以不去看溫澤念的臉,隻是聽著溫澤念逐漸舒緩的呼吸變成了電影台詞和配樂的一部分。
夜晝交疊的時分巴黎是一種淡淡的灰,又泛起隱約的紫調。光線投射到孟寧出租屋的小小臥室,好像巴黎的夜和她所置身的夜被一片霧模糊,再分不清邊界。
難怪有人愛看電影。
難怪有人愛做夢。
她把電影按下暫停鍵,那麼這剩下的一小時二十三分鐘是不是可以拖得更長一點。
屋裡徹底靜下來了,她把自己的呼吸放得很輕,於是隻能聽到溫澤念的呼吸。投影牆上是巴黎的夜景,她想了想,把自己的佛珠摘下來。
這實在是一件很冒險的事,除了洗澡時她會摘下,洗完澡立刻又重新戴上,再不就是在她自己獨立的臥室她才會摘,連祁曉也沒看到過她除下佛珠。
她握著佛珠,手指無意識的撚轉,不是什麼上好的菩提子,隻是到底也戴了五年,被皮膚養出了某種溫潤。
她在想,如果不是此番情形下重逢,她與溫澤念的走向會不會不一樣呢。
大抵是不會的。
那樣的故事更簡單些。但就像她所告訴祁曉的,她和溫澤念的生活天差地彆,她從小最擅於自保,哪舍得拿自己的安全感去冒險。
估計還是和現在一樣,做一場綺夢,又縮回自己的殼。
不,估計那樣的話,她連做場綺夢都不敢。不像現在,還有“離開”為她兜底。
有溫澤念在的場景,都像一場夢。
比如現在,不那麼好看的格紋窗簾緊閉著,真實的世界被隔絕在外。沒有了熱鬨的菜市場,有人端著啤酒乾杯拿本地方言聊天的燒烤攤,不那麼新鮮的水果店,隻有她臥室細細兩道裂紋的牆上,映出巴黎破曉時分的天。
祁曉和宋宵肯定已經睡了,隔著牆的左右兩邊也靜得出奇。
孟寧站起來,走到溫澤念身邊。
靜靜站了會兒,瞧見人沒被她吵醒,才又往前邁了一步。
溫澤念睡著了。
搭在額上的手臂放下來,睫毛濃得像在眼下遮出一個黃昏。沒什麼睡著了露出罕見的天真感這回事,溫澤念睡著的神情猶然理智,你並不能說那是一種防備,那隻是一種美麗的漠然。
因沒有一絲瑕疵,而讓人覺得完美得不真實。
孟寧望著那張臉,輕輕翕動嘴唇:“祝你生日快樂。”
第一個仿若的情節發生了。
在孟寧無聲說出這話的時候,溫澤念側枕的身形動了動,在枕頭上發出窸窣的細響。
孟寧兩步跨回自己的座椅邊,一顆心還砰砰直跳。
接下來的情節便沒那麼了,溫澤念並沒發現孟寧的異動,一直到孟寧重新點開電影又繞好了腕上的佛珠,溫澤念又把手腕搭上自己的額,好似醒來後又歇了會兒,才緩緩從床上爬起來。
她睡姿也規整,連床單上的褶皺都不多。靠在床頭,修長的雙腿又交疊起來,扭頭望向牆麵的投影。
她並不知自己睡著了多久,所以也不會察覺孟寧方才暫停了電影。
她也不太在意漏看了情節,也不問孟寧電影裡發生了什麼。偏文藝的電影每個場景像開端又像結局,她扭著天鵝頸任那光影流淌在她臉上。
孟寧可以假裝什麼都沒發生。
可她望著那法國風情的女主角坐在拐角飄窗,裹著一件厚厚的粗針毛衫,忽然開口:“祝你生日快樂。”
她這句話說得很小聲,隨時可以淹沒在房間回蕩的法語念白裡。
事實上她覺得,溫澤念也根本不需要這句祝福。一個連神佛都不信的人,會相信這一句輕飄飄的祝福真有效力麼。
溫澤念也的確望著牆麵的投影很久沒言語。
正當孟寧以為這件事就這樣過了的時候,溫澤念望向了她。
孟寧仍然緊盯著投影,可她知道溫澤念望向了她。
溫澤念叫她的名字:“孟寧。”
然後讓她:“再說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