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澤念工作這幾年來,休假的時候屈指可數。即便滑雪騎馬遊艇出海,要麼是陪大老板及其家人,要麼是有社交任務在身,很難有完全屬於她自己的時間。
她樂得享受。
遊完泳後趁著陳露滋去看秀,她獨自去水療中心躲清靜,挑了鳶尾按摩油做SPA,感受自己自小臂到雙腿的肌肉逐漸放鬆下來。
巴黎C酒店的甜品很棒,她並不苛待自己,不過相應的晚餐要省略。
晚上她謝絕了陳露滋邀她同去友人party,一個人裹著浴袍躲在房間。
果盤和白葡萄酒已送達,她蜷腿半倚在沙發上,身上的鳶尾精油味還未散儘,熏得她眼皮軟塌塌的,有一點困倦,又不想睡。
難得有完全屬於自己的時間,她捏著遙控器,打算在屏幕上點一部電影來看。
便翻到了那部《巴黎夜旅人》。
她遙控器滯了一下。
繼續往下翻。
往下翻了幾行,又倒回來。
分明上次在孟寧的臥室沒看完這部電影,她又向來是有始有終的人,這會兒摁開做什麼?跟刻意回避似的。
她點按播放,快進到上次睡著的部分,順著看下去。
情節不跌宕,安靜中帶一點點沉鬱,是她喜歡的調子。她勾著纖腰,端起矮幾上的細頸酒杯,抿一口。
“孟寧。”趁著酒意在舌根未散,她舌尖微蜷,試著叫了叫這名字。
好聽的名字。
到現在,她總算可以坦然麵對這名字了吧。然後,就可以忘記這名字了吧。
她需要從過去中往前走,去過真正屬於她自己的人生。
不是溫敏的人生。是溫澤念的人生。
******
孟寧回到市區後,因為行李不多,便沒有打車,坐地鐵去了火車站。
其實乘火車離開挺麻煩,沒有直達,還得去其他城市轉高鐵。不過她不趕時間,機票價格昂貴,能省則省。
終於轉車上了高鐵,電子顯示屏上反複提示著最終目的地:鶴城。
孟寧的座位靠窗,隨著窗外的景色越來越接近記憶中的模樣,她的手擱在膝頭,不自覺蜷起指尖。
抵達鶴城後,先去提前預訂好的快捷酒店辦理入住,前台小聲用方言跟同事說她長得好漂亮。
她唇邊勾出淡笑。
“聽得懂啊?”這一表情被前台敏銳的捕捉:“本地人?”
孟寧點點頭。
“還以為你外地來的呢,普通話一點口音都沒有。”
“搬走很久了。”
哦,前台想,難怪要住酒店呢,回來辦事的吧。
孟寧先去房間放行李。折騰了一路,她合衣把自己扔到床上,雙手交疊放在小腹,對著天花板仰躺了會兒。
再次聽到家鄉話的感覺很奇怪。她微微啟唇想要試著說一句,卻發現失去那語境很久了,畢竟
唯一能讓她說家鄉話的人,已經不在了。
鶴城的交通錯綜複雜,她對著地鐵公交線路研究了會兒,最終放棄,打車去了醫院。
真的回來了,連空氣裡都是江水的味道,並不清冽,帶一點點泥土的腥味。
這醫院的格局她太熟了,五年過去,大廳裡多了電子掛號係統,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改換。
她去了某間辦公室,敲敲木門:“我約好了來捐款。”
“孟小姐是吧?請進。”
孟寧走進去辦手續。
這辦公室是癌症基金委員會設立在醫院的,為一些困難家庭募集捐款。
工作人員見她年紀輕,卻毫不猶豫捐出數十萬,笑著誇讚:“孟小姐真是年輕有為。”
孟寧搖搖頭。
她賺得不多,隻是物欲低,往後更是沒什麼要花錢的地方了,便索性都捐了。
辦完手續她想快速離開醫院,偏偏被人叫住:“孟寧?”
她心裡咯噔一下。
“孟寧。”身後的人又叫一聲。
她隻得回頭:“方醫生。”
“真是你啊。”方醫生向她走來:“你來這是……”
“捐款。”
方醫生輕不可聞的籲出一口氣:“好孩子。”
要不是她今天和同事來行政樓層開那推不掉的會,決計不可能碰上孟寧。
她覺得巧,心裡唏噓著,上下打量:“還和以前一樣,樣子一點都沒變。怎麼樣啊你?”
孟寧笑笑:“挺好的,您呢?還是忙吧?”
方醫生摸摸自己的臉:“我瞧著老了,是吧?”
孟寧搖搖頭:“您氣質好。”
“還是這麼會說話。”方醫生又看向她:“怎麼還是這麼瘦啊?年輕人都愛減肥是不是,還是得多吃點啊。”
“沒減肥。”孟寧又揚唇:“我現在當海灘救生員,體能消耗大。”
“海灘?南方啊?”
“嗯,是的。”
“挺好的,南方好,你多曬曬太陽,挺好的。”
“那您忙吧,我就先走了。”
方醫生不著痕跡望一眼她腕間的佛珠,想說些什麼,最終還是點點頭:“哎,你去吧,好好的啊,多吃點飯。”
孟寧應下:“您也注意休息,彆熬壞了胃。”
又衝方醫生和她同事彎了彎唇角,轉身走了。
方醫生目送她背影走遠,才一邊跟同事往會議室走,一邊壓低聲:“你記不記得我五年前有個病人?長得很漂亮的,叫時央。”
“怎麼不記得呢,說起話來溫溫柔柔的,喜歡用手絹綁頭發。”同事說起來也是唏噓:“後來沒救過來。”
方醫生說:“那是她女兒。”
同事道:“我看著就像,一時沒敢確定,還是長大了。”
方醫生:“我倒覺得跟以前沒怎麼變,尤其那雙眼睛。”
“我就說一個年輕人
,怎麼戴著佛珠。哎……她不容易,當年就她跟她媽兩個人,醫藥費、決定治療方案,都是她解決,她當年才多少歲啊?()”
二十出頭。⒋[(()”
“好像為了照顧她媽,大學最後一年放棄了是吧?肄業了?”
“嗯。”
“我還記得當年她救貓那事呢。她爬上去的時候,那貓眼看就要從防護網上掉下去,她一伸手就把貓後頸拎住了,那貓也受了驚,不停地掙,她的手腕一下就被一根支出來的鐵絲劃破了,我在現場嘛,她不知道疼似的,鮮血淋漓的,愣是不放手。”
方醫生久久沉默。
“後來貓被救下來,她去急診科,當班的同事看到她腕口一片血肉模糊的,還以為她……到現在其實我都不大記得清她長相了,可我還記得她手腕被劃破時的神情,她很輕的笑了下,像解脫。”
“她精神長期繃得太緊了。我也還記得,有天我下班,看見她一個人在住院樓外麵,吹得鼻頭都紅了,看見我笑了下。”方醫生回憶著:“她說方醫生,今天我媽跟我說,治療到這地步,早該放棄的,我也受折磨,你也受折磨,可我這一輩子活到現在,我隻有你,你也隻有我,我走了你怎麼辦呢?”
“那時候她已經不會哭了,隻會笑。”方醫生的眼神晃動了下:“後來,她簽放棄治療同意書的時候,也是笑著的。”
同事長長的歎口氣:“所以咱們院成立了末期病人及家屬心理健康協會。”
她們都對孟寧和她媽媽時央印象很深。
時央乳癌末期入院,拖了一年,治無可治。她沒有其他家人,這一年裡所有的壓力,都是她年輕的女兒孟寧來扛。
後來,也是孟寧親筆在放棄治療同意書上,簽下了「同意」二字。一筆一劃,力透紙背,寫到最後一筆,筆尖長久凝在那一點上。
護士不忍,輕輕把同意書從她手裡奪出去。
那天孟寧沒有哭,隻有「意」字最後一筆凝出很深的墨痕,像什麼人再也哭不出的眼淚。
後來,方醫生去參加時央的葬禮,沒什麼人來,隻孟寧一個二十出頭的女孩孤單單站著,顯得很寥落。
方醫生也深知安慰無力,之後也給孟寧打過幾個電話,孟寧沒接。她是醫生,每天忙得沒時間吃飯,漸漸的,也沒保持聯係了。
今天連同事看到孟寧都覺得欣慰:“看起來狀態還可以啊,是吧?會說會笑的。”
“嗯,她說現在當海灘救生員,我覺得這工作蠻好,多曬曬太陽,真的對心情有好處。就是太瘦,看得人心疼,多吃點飯就好了……”
方醫生和同事一道往會議室走去。
******
孟寧從醫院打車離開後,去了趟墓園。
墓園是很容易讓人產生恍惚的地方。那麼小小的盒子,讓人忍不住想問,真能裝下人一生的故事麼。
孟寧在一滿牆的小盒子裡找到屬於時央的那一個,敬了香。
“媽,”孟寧望著那小小
() 的黑白照片說:“我真的已經很努力了。”()
五年前辦完葬禮後她便離開了鶴城,這片傷心地讓她無力再麵對,請了人定期打理時央的靈位。
?本作者顧徠一提醒您《溫水潮汐》第一時間在.?更新最新章節,記住[(()
在決定去哪裡的時候,她在網上漫無目的地搜索。忽然不知怎的,她搜了搜岑玫瑰的名字。
還真被她找到了,岑玫瑰代表一家名為“3rd”的酒吧,參加了一項調酒師賽事。
於是她也去了南方,成了C酒店的一名海灘救生員,每次輪休日的下午,她會去白天是咖啡館、晚上是酒吧的“3rd”喝杯咖啡,見一次岑玫瑰。
卻從沒說過自己是誰。
從簽放棄治療同意書的那天,她就再也不會哭了,她知道自己的情緒生了很嚴重的病。也許是為了自救,她選擇去了C酒店,因為人人都說,那裡是最接近天堂的地方。
她心裡有個想法,就是如果在C酒店她都好不起來的話,她可能真的就好不起來了。
嘗試了五年,她真的好累,她沒辦法了。
“媽,如果當年你跟岑阿姨走了,”孟寧站在靈位前,望著那小小的黑白照片輕聲說:“如果你生活得快樂一點,你是不是就不會生病了?”
照片上時央笑得安靜,已不會再答她。
從墓園出來,孟寧又打車去了她們以前所住的那條舊巷,巷子早已拆遷,變成了寫字樓和商鋪。倒是犄角旮旯裡,那家時央生前最愛的牛肉麵店,在時光的縫隙裡存活了下來。
孟寧走進去,用普通話要了碗牛肉麵。老板早已不認得她了,她加了很多的辣,其實鶴城人都很能吃辣,也不知離開太久還是怎麼的,她辣得鼻頭紅紅的,抽著桌上的紙巾,不停吸鼻子。
第二天一早,她離開鶴城,回到了南方。
行李袋和雙肩包都留在火車站,應該會被什麼人交到失物招領處。
坐地鐵去碼頭,肩上沒包,輕飄飄的。
碼頭邊,她觀察了會兒,選定一艘快艇過去問:“去不去楓島?”
開船的男人多看她一眼:“你去那乾嘛?那麼遠,又沒開發出來。”
附近海域島嶼眾多,不少開發出來的成為熱門旅遊地,還有些體量著實太小或地理位置不佳的,便直接被放棄。
楓島因島形近似於一片楓葉而得名,這兩個劣勢都占全了——小,且遠,直接被一眾開發商列入了黑名單。
孟寧笑笑:“我拍vlog,發網上去。”
“你多少粉啊?”男人看她確實長挺漂亮的:“網上叫什麼?我給你一鍵三連。”
孟寧又揚唇:“剛開始做,還沒發呢。”
“你拍楓島不行的,根本沒人會去那,又小又破,景色也不好。”
“就是沒人去我才拍啊,熱門的都給人氣博主拍了。”孟寧說:“我知道遠,多貼補你一些油費嘛。”
“好吧。”男人閒著也是閒著:“你裝備呢?相機什麼的。”
“手機夠用了。”
不知開
() 了多久,男人一邊掌舵一邊跟她說:“你看看有多遠,再往前島都沒有了,就是一片茫茫的海。”
孟寧又笑笑:“是啊。”
她登上島,男人問:“你要拍多久?你怎麼回去啊?”
孟寧理了理T恤:“我約好船來接我了。”
“你要是拍的不久,我在這等你會兒,回程我給你打個折。”
“不好意思,是真約好了,不能放人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