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話讓宋修濂忍俊不禁。
宋修濂道:“夢都是反的,你那麼優秀,怎麼可能挨訓受罰,考場作弊更是荒謬至極。定是病氣侵擾了你的心神,才讓你做這些七奇八怪的夢。”
手貼上他的額間,一片溫涼,燒徹底褪去了。
宋修濂大喜,卻聽謝廣筠又說:“我還夢見了武彰...”
麵上的喜色頓時凝住,他目不轉睛地看著謝廣筠,謝廣筠也抬眼看著他。
“我夢見武彰回來了,手握長.槍,身披鎧甲,威風凜凜。可待人靠近了,我才發現他背上插滿了箭,鮮血淋漓,順著他的身體蜿蜒流下,我問他話,他卻閉口不言,眼睛就那麼直愣愣地望著你,我一時心怵...”
驚醒過來,出了一身的汗。
謝廣筠的話讓宋修濂心裡多有不暢,他正要以“夢都是反的”的話做慰藉時,謝廣筠突然落了一聲歎。
“太平本是將軍定,不許將軍見太平。”②
也不等宋修濂回話,謝廣筠起身自顧自走到桌子跟前,“大病一場,像是天地間遊了一遭,肚子竟有些餓了。”
宋修濂會心一笑:“餓了好,我給你弄些吃的來。”
從艙內出來,念著謝廣筠那共情的一歎,宋修濂心裡也生出許多感慨。
太平盛世,當真沒有將軍的一席之地。
翌日清早,船舶靠岸,謝廣筠的病也徹底大愈。
一行人在驛站休息了一日,方動身往江南考場去。
一到貢院,貢院門便被鎖上。
此為“鎖院”政策,以防止考官與外界有所聯係,從而泄露考題。
鎖院期間,印刷工在兩位主考官的監督下印製上萬份考題試卷。試卷印製完畢後,印卷者不得離開貢院,直至考試結束。
之所以這般強製要求,為的也是防止考題泄露。可即使提前給他們放行,他們也斷不敢泄露半道題出去。
因為他們怕被株連九族。
先帝在位時,考題泄露事件頻發,朝廷對作弊者嚴懲力度雖大,可仍有許多不要命的前赴後繼賣題索利。
直至新帝繼位,這種惡象才得以徹底杜絕。
興和帝剛登基那年,正逢朝廷鄉試之年,正科加恩科,鄉試規模史無前例隆重盛大。
新帝剛登基,政局多有不穩,一些人便趁此局麵在考試上作祟。當時任江南鄉試主考官的是一韋姓官員,韋考官貪戀淫.欲,朝廷明確規定,到外地當主考官的官員不得攜帶家眷。可韋考官耐不住一路上的寂寞,將剛娶回家的小妾女扮男裝隨侍在了身邊。
小妾是江南人氏,家裡有個表哥正好今年鄉試,小妾略施小計,誘哄韋考官將考題和盤托出,之後寄給了自家表哥。
小妾的表哥正好又是個貪財之人,想著自己有考題在手,何不發筆考試財,於是便將考題高價賣出,從中獲了不少利。
結果便是,那年的鄉試,上至耋耄,下至垂髫,幾乎人手一份考題。
此事傳到李重獻耳裡時,李重獻勃然震怒,當時參加江南鄉試的考生將近兩萬人,不管他們是否通過自身的努力而獲得高分,李重獻一律取消了他們的錄取資格。
對於始作俑者,李重獻更是給了其前所未有的嚴懲。韋考官、韋考官的小妾,以及小妾的表哥,他們三人及其宗室族親,統統給李重獻問斬。
另外,凡涉此考題泄露事件的官員以及部分考生,也都受到了相應的懲罰,重則抄家問斬,輕則發配充軍。
殺雞儆猴,以儆效尤,李重獻的懲治手段雖然狠絕,卻取得了相當大的成效。往後的十多年間,無人敢在科場考試中營私舞弊,因為誰也不敢拿全族人的性命做兒戲。
試卷印製完五日後,鄉考之日如期而至。
鄉試是本朝科舉考試規模最大的考試之一,每三年一次,在各省省城(京城)舉行。
鄉試正副主考官均由皇帝欽命,考官有內簾和外簾之分,內簾官隻管批閱試卷,不聞其他事,外簾官主管考場相關事宜。
八月初六日,考官們入闈舉行入簾上馬宴,宴畢,內簾官進入後堂內簾之所,考試期間不得與外簾官往來。
初八日淩晨三點左右,考生們在衙役們的搜檢下魚貫入場,一直到傍晚時候,考生們全部進場完畢,所有入口均被封閉。
初九日早上,監考官將試卷及答題紙分發給考生,考生在自己的號舍內寫卷答題,最遲次日傍晚之前提交考卷,然後結隊相繼離開考場。
考試共分三場,每場考三天,初八到初十隻是考試的第一場。接下來還有第二場和第三場,三場全部考畢,已是八月十六。
考場上考生們全神貫注地答題,不覺時間流逝,隻恨時間太短不夠用。可於主考官宋修濂與謝廣筠而言,怕不儘如此。
二人坐在後堂內,對考場事不聞不問,有時各自捧一本書讀,有時伏案寫些東西,更多時候是在閒聊。
聊考試的事,聊朝廷之事,日子綿長,卻不覺無聊。
待三場試考畢,試卷堆積如山時,他們的苦日子也就要來了。
參與鄉試閱卷的除正副兩位主考官外,還有十幾名同考官。同考官又稱“房官”,皆從外省調入,協助兩位主考官閱卷。
鄉試試卷先由同考官批閱,同考官閱完卷後,從中選取出優秀試卷呈遞給主考官,主考官再從這些試卷中擇出最優者,而後交由謄錄官謄寫錄名。
朝廷規定,鄉試結束後一個月內必須完成閱卷並放榜。參加此次江南鄉試的考生有一萬二三人之多,那麼多份試卷必須在規定時間內閱完,並且保證不能出任何差錯,可見其辛苦程度。
除過吃喝拉撒睡外,宋修濂與謝廣筠,以及諸位同考官,幾乎是一頭紮在考卷上,不辭勞苦,閱卷閱的頭昏眼花。
九月初七日,所有試卷批閱完畢,一萬多考生中隻選取一百五十七人中舉。
填榜官將中舉者名單填完榜後拿給宋修濂過目,宋修濂在一眾人名中細細瀏覽,在看到正數第六列的那個名字時,明顯有所停頓。
“怎麼了?”謝廣筠注意到他的反常,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可是哪裡出了差錯?”
宋修濂搖了搖頭:“沒差。”
指著榜單上的那個人名說,“這人曾是我的學生。”
宋修濂手指所指之處,清楚寫著:趙懷瑜,新安府,蕪縣人。
確切來說,也不能算是他的學生,那人不過是曾經叫過他一聲“老師”。
哦,對了,還叫過他“舅舅”。
宋修濂低頭繼續瀏覽榜單上的名字,檢查無誤後,叫官衙出去放了榜。
放榜次日,鹿鳴宴。
鹿鳴宴是地方官為慶祝新科舉人設的宴席,宴會由當地巡撫舉辦,邀中舉者與內外簾官共同參加。
宴席上,宋修濂與各位舉人一一招呼過,到了趙懷瑜時,他並沒有表現出過多激動,而是像對待其他舉人考生一樣,與他簡單問候了幾句。
趙懷瑜見到他時,覺得有些不可思議,所有的情緒皆被克製下,堵在了心裡。
宴會結束後,宋修濂留下了趙懷瑜。
二人走在院子裡的桂花樹下,馥鬱的甜香之氣沁人心脾。
宋修濂邊走邊說:“真沒想到,能在這裡遇見你。我想以你的才學,早該考走了。”
趙懷瑜道:“四年前我母親病逝,我為母守孝,上一屆的鄉試參加不成,這是第一次來。”
宋修濂頓下腳步,原來如此。
當年趙懷瑜與李立瑩婚事鬨掰後,趙懷瑜一家舉家遷往了新安府,之後兩家再沒往來,他家情況他一概不知。
當年之事,是他們錯在先,虧欠了趙懷瑜。這麼多年過去了,他心裡麵依舊過意不去,耿耿於懷。
頓了一會兒,宋修濂道:“當年之事,是我們對你不住,害你們白白苦了一場,以後我會彌補,好好補償你們。”
趙懷瑜卻道:“大人言重了,感情之事哪有對錯之分,都是過去的事了,我們早已釋然,大人也不必介懷。”
宋修濂一時無言,隻在人背後輕輕拍了拍。
“大人,立瑩她還好嗎?”
宋修濂沉默不言,趙懷瑜便接著問了一句。
像是被什麼東西扯了一下,宋修濂心口劇烈一跳,喃喃道:“她...立瑩她,不在了。”
“不在了?”
趙懷瑜似是沒料到這麼個回答,心口一緊,接著又問,“怎麼不在了?”
問完他就有些後悔了。當年他與李立瑩的婚事解斷後,他跑去酒樓裡借酒消愁,茶樓酒肆裡嘴碎,什麼樣的花邊逸事都有。
也就是在那時,他聽到了一些關於他們知縣的傳聞。有人說,宋知縣與趙家解除婚約其實另有隱情,在與趙家結親之前,宋知縣早就與他的外甥女有染,因為舍不得外甥女給他暖床,才反悔了婚事。
立馬有人“嘖”了一聲:“還狀元郎呢,哪來的臉做一縣之長,連自己的親外甥女都搞,也不怕汙了孔聖人的聖名。”
很快又有一個聲音:“這你就不懂了吧,我給你說啊,越是當官的,他這個思想就越齷齪,甥舅亂搞算什麼,你是沒見過那高牆之內父女兄妹瞎搞,那才叫個刺激...”
“砰”一聲,酒杯摔地的聲音。
趙懷瑜連罵:“惡心!”
“因病而死。”
宋修濂的聲音將他從過去的思緒中拉回,趙懷瑜兀自咳了一聲,話不知怎麼回。
“你呢?成家了吧。”宋修濂問。
趙懷瑜搖頭道:“沒有,這幾年我的心思都在讀書上,沒想過成家的事。”
宋修濂張了張口,似是要說什麼,可隻是蠕動了幾下,便又合上。
他還能說什麼呢?
曾經他多麼希望,懷瑜與立瑩結為夫妻,琴瑟和鳴,夫唱婦隨。
如今也就隻剩下歎息了罷。
秋風拂過,拂落一樹的桂花,彌漫在空氣中的甜香之氣更加濃鬱了。
宋修濂臉上撐出一個笑容,擠掉心中的不自在,與趙懷瑜說道:“來年會試,你到京城了直接來找我。”
他把家裡的住址以及在朝中的官職都告訴給了趙懷瑜,還說他家住的地方比較偏僻,如果找不到,便來國子監找他。
趙懷瑜道了聲“謝”,很快應下,問道:“大人今天就要走了嗎?”
宋修濂“嗯”一聲,頭偏向離此不遠處,謝廣筠正在等著他。
“現在就回。”他說。朝中還有職務要忙,妻女還在家中等他,他不想在外麵多做耽擱。
手在趙懷瑜肩背上輕微拍了拍,“懷瑜,保重,記住我與你說的話,到京城了來找我,我們京城再見。”
“再見!”趙懷瑜作一揖,“大人一路好走,懷瑜就此彆過。”
宋修濂微一點頭,剛一轉身又被趙懷瑜喚住。
“當年我確實恨過你們,但後來就沒有恨了。”
心裡莫名升起一股彆樣的暖流,宋修濂臉上終於綻開一笑。
清涼蕭瑟的秋風裡,他說:“謝謝。”
往日恩怨,此一刻皆隨風散去,一筆勾銷。
回京的路上,天高氣清,萬裡雲平。
行經一處官道上時,透過車簾,遠處青山隱隱,一座古刹坐落其中。
正逢清晨時候,低回悠揚的鐘聲徹響長空,宋修濂的心好似也被擊著了一般,悠悠回蕩,綿長無儘。
第一次這麼近距離聽到鐘聲,像是隔了上千年,聆聽了一段梵音。
心裡激蕩了幾下,很快就又平靜。
作者有話要說: 久在樊籠裡,複得返自然,出自陶淵明《歸園田居·其一》;
②太平本是將軍定,不許將軍見太平,出自施耐庵《水滸傳》。
本來寫到一筆勾銷那裡本章就完了,但是文被鎖,我把某些文字刪了以後字數就不夠了,於是就在結尾處隨便寫了一些來湊字數。
抱歉(_ 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