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在北荒之淵。人間流火喧囂,此處靜謐無人。
罡風吹過,戴著枷鎖的張也寧盤腿於冰刃瀑布下,袍角飛揚,他闔目間,睫毛上的雪被風吹散。
他千萬年地自囚於此,沉靜,清薄。就宛如薑采初見他般——
可是前世薑采早已不記得第一次見他,他是什麼樣子,他在她心中是那般不重要;此生見他真身,月如水銀瀉地,他如月下飛雪。
虛空中的、旁人看不見的薑采緩緩落地,踏足於北荒之淵上。
她蒙他恩惠,當前世薑采的道元在三千念消失時,前世的薑采便徹底隕滅;活下來的,隻有這一世的薑采。
前世即將散的道元與此間的她結合,讓她平白多了一些道元,一些記憶,修仙之路會更順。
但是張也寧呢?
他什麼也不等。
因為什麼也不會來。
薑采長久地望著那個人,心中酸楚,萬般滋味湧上心頭,讓她眼中澀然濕潤。
她從不哭,從不露出弱點給旁人,從不給人憐惜她的機會。
可是情至此處,她靜靜望著他,他似乎有感應,睜開眼,遙遙地向什麼也看不到的地方看來。薑采立於原地,眼中淚一滴滴落下,濕潤眼眸,順著頰腮向下滴落。
雪淵之上,空間裂縫倏而打開,一道如雪的人影從星河中踏入此間。薑采如同沒發現一般,她仍然望著墮仙張也寧,靜靜落淚。她心中疲憊而難過,生不起絲毫戰意。
清如玉撞、又帶著一絲怔然複雜的聲音喚道:“薑姑娘。”
薑采抬頭,隔著淚目,她怔忡地看著張也寧自星河打開的裂縫踏入此間,向地上落下。
他確實是一個極好看的男子,隻是氣質更勝,修為太高,壓過了世人對他容貌的興趣。
這樣的張也寧還未成為墮仙,他如月般皎潔,如鬆般挺拔,飛雪落於他鬢角,他眼眸微微抬,向她看來時,一絲怔;待他落地,他看到那自囚於此的墮仙張也寧,眼中露出更多的怔忡。
張也寧很快回神。
他走向薑采,立於薑采身邊。薑采情緒低落,眼中落淚,自然不察,但張也寧卻察覺到緊跟著自己落下的星河罅隙中,又有一道氣息落下。
是鸞女來找他們了。
張也寧伸出手,摟住薑采,讓薑采靠近自己,將半垂的臉抵在他頸間。他道:“有人來了。”
薑采默然地靠著他修頸,繼續落淚。
她不願讓世人看到她落淚的樣子,張也寧這般,她並不抵抗。何況,這人是張也寧……她額抵著他頸,睫毛上沾了更多的水,濕意浸濕他的脖頸。
張也寧輕輕一顫。
他垂下頭,隻穩穩地摟著她,並不躲開,也不退開。
鸞女一身紅衫的身影從虛空中的縫隙踏出,她撐著一把傘,正要抱怨這兩人亂跑、讓她一頓好找。她低頭,看到那二人依偎著,女子將臉枕在男子頸間,男子手鬆鬆地攬住女子的後背。
那般擁抱。
鸞女不滿地嗤一聲:“奴家找你們找得這麼辛苦,怕你們死在這裡,你們倒好,還有心情卿卿我我。”
張也寧不動聲色地在薑采肩上輕輕推一下,薑采勉強收了自己眼中的淚,平息自己的呼吸。她眼中不落淚了,但不想被人看到自己哭泣的模樣,便仍靠著張也寧,並不回頭。
鸞女:“矯情!”
她剜這兩人一眼,又瞥了一下這方天地中另一方天的墮仙記憶。她“咦”一聲,生了興趣,正要問這是什麼意思,張也寧袍袖一揚,雪霧飛起,擋住了鸞女窺探的目光。
張也寧:“煩請使者帶我們離開這裡。”
鸞女不高興地噘嘴,然而對方一揮袍就能擋住她的窺探,她自然明白對方修為遠高於自己。鸞女玩著手中傘背過身,沒好氣:“跟上我吧。”
張也寧和薑采微微分開。
薑采低著頭整理好自己的情緒。她最後看一眼那墮仙,狠心地移開目光,一雙玉石一般的手伸到她麵前。她抬頭,對上張也寧目光。
張也寧並不看她,隻低聲:“……怕你再亂走。”
薑采不言語,將手抵在他手上。他手輕輕顫一下,才鬆鬆地拉住了她的手腕,連她一個手指都沒碰。他身在前,便這般拉著她走。而即將踏出這方天地時,好似壓根不在乎這裡發生的事的張也寧,終究忍不住回頭,看了那冰刃瀑布下靜坐的墮仙一眼。
命運,終究……會走向墮仙麼?
而薑采這般落淚……與此有關麼?
萬般情緒掠過心間,卻都被張也寧兀自壓了下去。此時不是多想的時候……薑采情緒已經失控,他不能也受此困擾。二人若都迷失於“三千念”中,便再也走不出這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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鸞女怕兩人再亂跑,乾脆直接將二人引入了一方天地。
三人立在雲間,下處雲霧飛繞,群山競逐,煙火人間。
鸞女強調:“這才是此天!這才是我們這方天地……這裡靈氣充裕,時間倍速與外界不同,但又與外界是同一界。你所經曆的,便是外界真正會發生的。
“通常大家在此修煉的做法,是化身凡塵三千,將此間走一遍,在此找外界難尋的機緣,什麼秘寶啊什麼靈器啊,閉關修行也是可以的……唔,你們自己看著辦吧,隻是不能再亂跑了。”
她快速交代完了自己應該交代的,看一眼這郎才女貌的二人一眼,不高興地一旋身,直接離開了。
待鸞女走後,張也寧和薑采也很久未動。
好一會兒,薑采才道:“方才你看到的那些……我們出去再說吧。”
張也寧:“我也有此意。”
他停頓一下,才道:“……我也有些事想說,想問你。”
薑采頷首,閉上眼。張也寧一道清心咒刷在她身上,她這一次沒有抵抗,任由張也寧的外力助她收斂心神,清心靜氣。綠色柔和的靈氣被她吸入體內,薑采重新睜開眼,便又是那個冷靜的劍修薑采了。
薑采俯眼觀望著雲海下的凡塵。
她再向上仰望,看到空中的雲氣蒸騰,靈氣聚攏。
她緩緩道:“張道友。”
張也寧:“嗯?”
薑采:“你聽說過麼?世間每人道元不同,能夠吸收的天地靈氣不同,修士們用這靈氣來淬煉此身道體。當道體純澈至一定境界,才會成仙。每個人的天賦不同,同一番曆練,有人能修為倍增,有人能得到天地至寶,有人堪堪保命已是不易。
“這上天,對修士們並不公平。”
張也寧:“你想說什麼?”
薑采唇間微微勾起一絲笑,向他望來。她不說話,隻向他伸出一隻手,輕輕晃了晃。張也寧沉默片刻,才將手伸出。二人手掌相貼,薑采向他展開自己的神海。
張也寧神識一震——
他看到她的神識中,一方靜謐天地間,一劍在後懸空,金白色的劍光將這片神海罩住。而劍光正中下,一少女盤腿而坐,氣息純粹至極。
細看之下,那少女容貌秀美端麗,眉目間的英氣,恰和青年薑采一模一樣。
張也寧驀地麵容一燙,快速將手收回。他向後退了一步,才驚疑:“薑采!你給我看的什麼?”
薑采噗嗤笑:“你怎麼一副看了彆人裸.身的模樣?何必這麼驚訝……我隻是讓你看了我的道體而已。”
張也寧耳際一派紅透,聲音卻冰冷:“胡鬨!道體豈能輕易被人看到!”
道體是修士最為重要的本源。道體若壞了,便再不能修仙。所以修士之間,為了不引起敵意,通常會禮貌地不去探查對方的道體。而今,薑采卻打開神識,讓他看她的道體。
道體與真人不太一樣,道體的年齡,代表的是此人的修為。例如張也寧與薑采這般,道體都是少年,靈力再弱一些的,道體便是幼童;而若是能成仙,道體大約會是青年模樣……
方才,張也寧探查她的道體,便能瞬間看出她的本體弱點。若他想殺她,隻要在剛才那一瞬捏碎她的道體……
薑采溫聲:“我又不給旁人看。”
她上前一步:“我隻是相信你而已。”
張也寧倏地抬目,看向她。她望著他笑,笑容淺淡,總帶著三分戲謔、不在意。但她眸子專注望來,似乎真的相信他。
張也寧心中再次生亂,平靜湖泊被石子濺起的水花打得生出片片漣漪。
他袖中手蜷縮,又放鬆,又再次蜷縮。他心中萬象淩亂,麵上隻是平靜,隻是無動於衷。
他似糾結半晌,向外遲疑地伸出手:“……你要看麼?”
薑采:“……”
她看他耳畔的紅色一徑竄上,將他脖頸都燒得飛紅。他那般不在意,都不看她,可他伸出的手臂僵硬無比,手指也快僵成石頭了。
薑采好笑:“你何必這樣?你以為我在與你交換秘密麼,我們不要這般幼稚好不好?”
張也寧一怔。
他向她看來,帶著幾絲惱。而他與她目光一對上,勉強收回來的神智,讓他了然薑采讓他看她的道體,是什麼意思了。
他回想自己方才所見的幻化成少女薑采的道體,若有所思:“原來你是先天道體。”
——先天道體的意思是,還未修煉,一開始便有了道體。
這般人物,都是修真界少有的天才般人物,修煉會比尋常人快很多,事半功倍。
隻是劍元宮藏掖著,世人隻知薑采厲害,卻不知道她是先天道體。
張也寧在知道她是先天道體後,便知道她何意了。他垂下眼,說:“……我確實如世人傳說那般的,亦是先天道體。”
薑采噙笑:“我知道。你若不是先天道體,不會修煉千餘年,便離成仙就隻差一步。
“既然你我二人都是先天道體,那不妨我們開誠布公,直接用道體修行吧。我師父與我說,先天道體與先天道體一道感悟大道,修為會比尋常修煉更加厲害。我從未遇過與我一般的人,但我知道你與我一樣……不知張道友是否願意?”
張也寧沉默片刻。
修煉快不快,修為漲多少……對他如今的境界,都已經沒區彆了。
反正師父壽辰之後,他都會閉死關去衝仙路。
何況……先天道體相融,與赤身有何異。旁人雙修才會神識相通,道體相通,隻會比神識相通更親近……
薑采:“張道友不好意思麼?”
張也寧回答:“無所謂。隻要薑姑娘不在意。”
二人對視一眼後,盤腿而坐,雙手交握間,各自打開神識,讓先天道體離開體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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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為道體的張也寧和薑采立在虛空中,各自望了對方的少年形態一樣,就各自移開了目光。為了防止對方不自在,他們都不多看一眼。
張也寧:“開始吧。”
薑采:“嗯。”
二人向前一步,術法使出後,一股龐大的靈氣瞬間裹挾住二人,罡風獵獵襲來。二人閉著眼交握手,任由天地罡風在四周波動。二人神識去探對方,瞬間,兩道道體不受控製地向對方跌去,就此相通。
刹那間,神識中萬千念頭如萬馬奔騰,襲向對方。
那萬般記憶、念頭本不屬於自己,卻在刹那間完全襲來。薑采心神控製不住地一蕩,連忙斂神不去多看多想。張也寧自然同樣,控製著心神不去窺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