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火相就的燭火亮起,離開陣還有三個時辰,島中女修們開始為客人準備晚宴。
謝春山說要去看看百葉,便離開了;張也寧、巫長夜等人也各自行動,四處看看島中情況,看看那些被關押的、還未被煉成“無生皮”傀儡的人都在哪裡。
薑采則去獨闖長水的屋舍。
昏光如幽黃色水,自舍外流入,斜在角落口。空氣中並無塵埃,隻有海風氣息流竄,給沉沉屋中布上一層清光。
長水站在屋中屏風前,慢騰騰地摘掉了自己麵上的麵具。屏風上映著他模糊的身影,他機械地低頭摘腰帶時,突然回身揮出一掌,向自己身後襲去。
迎接掌風的,是一女子手中的三尺秋水劍。
薑采的“玉皇劍”在夢中碎了,現實中也受到了些許影響,回到了她的神海中被熨著,等待恢複的時機。雖則如此,玉皇劍對付長水這般實力的人,還是不在話下的。
薑采的身影浮在屏風上,水波流漾,光點滑掠,婉若遊龍。
數招之後,屏風從左上角向後下角,被“刺啦”劈開一長條雪帶。屏風哐然倒地,伴隨著的,是薑采身如泠玉,長身修立,鋒利劍鋒泛著森黃暈色的光,抵在了長水脖頸上。
劍鋒停住。
薑采垂眸,端詳長水淩亂的發絲、皎白端秀麵容,以及那略帶三分遲鈍、木然的眼神。
她道:“你果然和江臨長得一模一樣。”
——隻是他的眼神,遠不像江臨那樣有活人的感覺。
長水反問:“離主人開宴還有三個時辰,薑姑娘不去查探島中情形,怎麼來找我?”
薑采微眯眸。
她敏銳:“主人?你的主人,是盛知微麼?你管她叫主人?難道……你就是她的‘無生皮’?”
——然而盛知微怎麼可能把江臨變成她自己的無生皮!
薑采緩了語氣:“你與我說實話,我便不殺你。你與江臨,到底是什麼關係?”
長水垂下眼,麵部線條在昏光下,變得更加平和、寂靜。他這樣子,更像江臨了。
長水:“我也不知道我與大家口中的‘江臨’江公子,是何關係。我從睜眼開始,就沒有以前的記憶。”
劍鋒抵在他脖頸上,更向前遞了一絲,血絲微滲。
薑采的威脅不言而喻。
長水驀地抬頭,他在這一瞬間,眼中迸發出有些鋒銳的寒意、凜然,讓薑采怔一下。但這隻是一刹那,他很快恢複了平時的木然眼神。
他問薑采:“我剛才的眼神,像不像江臨?”
他道:“薑姑娘入了夢,應該見到了江公子。真正的江公子,是什麼樣子的,我方才那樣子,像不像他?”
薑采:“……你是盛知微找到的,江臨的替代品麼?”
長水:“應該不是。”
薑采:“嗯?”
其實自從他們來到這座芳來島,長水對他們一直分外配合,不曾真正與他們為敵過。如今想來,盛明曦當日從長水手裡將他們騙走,但那時候的長水,也許是真的想帶他們離開這裡……
隨著薑采的漫然思考,長水靜靜道:“薑姑娘若想殺我,便殺吧。我什麼也不知道,活著也並沒有任何執念、意義。”
薑采沉默半晌。
她收了劍,說:“……你也許就是‘江臨’。”
長水:“若我是‘江臨’,主人為何對我不聞不問,甚至厭惡我到希望我常年戴著麵具?”
薑采語塞。
長水眼神空落落的,他見薑采不準備殺他,就扶著屏風站起來。他僵硬的臉上做不出笑的動作,他的所有表情都是生硬、不自然的:
“我確實幫不了薑姑娘太多。若我能夠幫,我也想幫你們的……哪怕隻是為了讓主人臉上多些表情,讓她多看我一眼。
“我自醒來,所有人都告訴我,說我是‘江臨’,說主人喜歡我。我也滿心歡喜,但是主人聽到彆人叫我‘江公子’,她臉上的表情,那一刻非常可怕,我心裡害怕,甚至覺得她會殺了我。我出於本能在地上討饒,而她更生氣,那時候,我知道她想掐死我——她說,‘永遠彆跪下求饒,你不是他’。
“於是沒有人再管我叫‘江公子’,但是我與江公子,應當是有一些關係,所以我給自己取了名字,叫‘長水’。主人並未置喙。主人身邊有很多男子,她最不喜歡的就是我,最不想看到的就是我。也許是其他人都是活人,都會討她歡心,但我不是。我隻是一尊比較高級的傀儡,我連心跳都沒有。
“我戴起了麵具,越來越少地出現在她麵前。她也從來不管我,無論我做什麼,她也不問。我可以管島中任何事,大家都覺得我是她最信任的人,但是我自己知道,我做再多,她也不會看我一眼。”
長水抬起眼,認真地看著薑采:
“我是願意幫你們的。
“因我並無執念活著,我不知道我存在的意義。他們都說她愛我,但我絲毫感受不到。我想知道我的過去……如果我真的有過去的話。”
薑采沉默,她走前兩步,附耳道:“我信你一次。你告訴我島中那些還沒被煉成傀儡的人,被關押的地方有多少。還有島中詳細的地形圖……”
長水:“好。”
薑采忽然問道:“你喜歡盛知微麼?”
他出神。
他道:“我不知道。”
薑采再問:“你想離開芳來島,去看看外麵的世界麼?”
他出神。
他道:“我不知道。”
薑采手搭在他肩上,輕聲:“過去的事情終會過去,人不會被過去困住一輩子,何況我們這些修士。那就出去看看吧……你不算活人,但也不算完全的死人。外麵的世界很大,這一切結束後,你應該出去看一看。”
他眼中微有流光閃爍,帶了三分雀躍。
青年雙目若點漆,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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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一鼓,明堂辟雍,燭火燁燁。
盛明曦被幾人用術法困住關押後,他們一道來芳來島的迎客大殿,參與盛知微為他們準備的晚宴。
盛知微裝扮華麗,早在主位等候他們。明火三千,氆毯蔓延,那高座上的華衣女子,金釵耀目,眉目婉約大氣,如同一座富麗堂皇的宮殿般華美。
她早已不是當年那個求著謝春山退親的弱女子,她已能獨當一麵,成為了芳來島真正的主人。
薑采與張也寧坐在離主位最近的兩邊客位上,謝春山、巫長夜次之,再接著是雨歸入座。百葉因受傷而未出席,巫展眉也以破夢太過疲累為借口,沒有出席晚宴。
薑采抬眸與左首的張也寧望一眼,對方看來時,她眼皮一撩,看向高座上的盛知微。她看到長水沉靜地立在盛知微身後,如往常一般。
盛知微言笑晏晏:“幾位都是我芳來島的客人,我早該請你們的。隻是因為母親……”
她歎口氣,關心問道:“若是母親被押到永秋君那裡去問罪,她的性命能否保下來?”
薑采不答,其他人看張也寧。畢竟這位是永秋君的親傳弟子。
張也寧於人前,向來是冷淡高邈的模樣。他的回答也簡單淡漠得近乎敷衍:“我儘量。”
盛知微如同察覺不到他的敷衍一般,感激一笑,舉樽道:“辛苦張道友了。”
張也寧:“我不飲酒,以茶代酒。”
盛知微含笑。
盛知微再用同樣方式向薑采敬酒,將薑采誇讚一通:“以前總聽到薑道友的大名,實在心向往之。沒想到你我見麵初始,是在這樣的場合,知微實在慚愧。”
薑采應了她的酒。
一飲而儘後,薑采斟酌著:“盛姑娘有想好你母親被問罪後,芳來島日後何去何從麼?”
盛知微歎道:“解散芳來島吧。”
薑采眉心一跳——這個回答,與夢中那時候的盛知微一模一樣。
盛知微道:“說來慚愧,我被困在芳來島太久了,從來沒機會四處走一走。母親這一次的行為犯了大忌,我知道修真界不會饒了我們。但是我又知道你們是好人——所以我會親自放你們出島,但是請多給我些時間,讓我將島中女修們送走。
“大家各自亡命天涯,生死由命,我已管不了了。”
薑采歎:“也好。”
殿中女修們沉默,皆戚戚然;情感豐富的,已經低頭哽咽,啜泣聲此起彼伏,極為細微。
巫長夜在後聽得尷尬無比,他想與旁邊人說話,結果左手邊是捏著一杯酒不知道走神到了哪裡的謝春山,右手邊是眼圈同樣泛紅、與芳來島女修們頗能共情的雨歸。
巫長夜錯愕半天,閉嘴繼續當木頭人,低頭悶吃,將談判的事情交給那兩位首席了。
不過場上主要是薑采旁敲側擊與盛知微互相試探,張也寧不怎麼說話,他端坐席前,不喝水不用餐,如同真正的石頭一般油鹽不進,讓人頗為氣餒。
倒是薑采和盛知微酒過三巡後,已經談笑風生,就差結拜姐妹了。
最後盛知微舉杯再敬眾人酒:“芳來島前途,就辛苦諸位了。”
諸人連忙舉杯。
時辰這般一點點過去,外頭鼓聲再敲響時,一直安靜立在盛知微身後的長水身子向前邁步,恭敬低聲:
“主人,開陣的時辰到了。”
一時間,下方的客人們都心露警惕:
薑采慢悠悠地轉著酒樽,另一手低垂貼著膝蓋,做好戰鬥準備;張也寧無動於衷;謝春山微偏臉看向盛知微,他噙著笑的桃花眼中,暈上了幾分森然之意;巫長夜手按在自己腰上的狼毫,兩隻不同顏色的眼睛,光澤流轉間,差異開始變大;雨歸身子前傾,也握緊了袖中的金扇子。
盛知微則如同察覺不到他們的緊張一般。
她將酒樽放下,說:“好。”
她站起來,手向上一劃,頭頂宮殿消失露空,一片爛然星河出現在諸人眼前。盛知微拔身而起,虛立於半空,手中掐訣,一道道訣打在那片星河,光華流轉。
隨著她的動作,那道諸人如何都衝破不出去的星河上,開始出現重重金色的符咒紋印。
這些符咒,之前諸人都是看不到的!
巫長夜脫口而出:“我去,她居然真的在給我們開陣?”
——他一直做好了這女人會陰他們的準備!
薑采疑問地看向張也寧。
張也寧已然起身,仰頭看著半空中盛知微的動作。他時而蹙眉,時而恍然,雙目幽若,重重道法之光流轉,快速計算著這繁複陣法。
他道:“此古陣法流傳自上古,現在修士會破的已經不多了,芳來島還是底蘊深厚的。盛姑娘是真的在幫我們開陣。”
諸人與他一起靜待。
眼看那陣法一重重打開,空氣中無形的阻攔一點點破開,忽然,一陣淩亂的腳步聲跌撞著衝進殿中。
謝春山暗道不好,他身子一縱飛去殿門口,就要阻攔。但是那裡早有女修做好準備,與他一對掌,外麵奔來的女修便撲入了殿中,撲倒在了地上。
這女修高聲:“少島主,不能放他們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