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來島沉島之事,影響頗大。
四大仙門之一的芳來島叛逃魔域,知情者心中有詭,不知者心裡惶惶,竊竊私語。
原本這種事,修真界不打算聲張。若非薑采和張也寧進入島中,島中的那些秘密、發生過的事,也許便會像薑采前世那樣,無人問津,悄然過渡——以至於薑采前世中,隻知謝春山在此事後離開劍元宮,卻不知芳來島沉島的真正緣故。
無妨,這一次薑采身在局中,便不會對發生過的事當做不知。
薑采回去劍元宮後,挑明芳來島的秘密,對峙自家門派的掌門與長老們,要求懲治當年去誅殺芳來島女修的人,例如玉霄長老為首的長老們;同時,她要求將芳來島這些年藏著的秘密公之於眾。
自然,芳來島叛逃,修真界要派人追殺,不能讓他們真的投靠了魔族。
此事,薑采願意自請而出。
雖則她的態度不算激烈,劍元宮主殿仍然關閉殿門,不讓小輩們偷聽他們的對話。而殿中,掌教雲枯君與長老玉宵君的臉色,都不太好看。
薑采的師父,天龍君玉無涯披著鶴氅,麵容被清茶白霧照得些許朦朧模糊。她端坐一旁,懨懨地聽著弟子和其他長老的爭執。
鬥篷上的白色絨毛托著她蒼白麵容,如淵深眸。天冷了,窗外微有雪飛,這位女長老側過臉,望著窗外演功殿前練劍的年輕弟子們發起了呆。
與薑采同立殿中與長老們對峙的,還有謝春山,以及低著頭煞白著臉、不怎麼敢開口的雨歸。
劍元宮的長老們拿自家的弟子無法,玉宵君的吼聲如雷,將這個小小女子嚇得戰栗連連:
“你是什麼玩意兒?!你就是春山帶回來的那個女的?果然是狐媚貨色,勾著我山中弟子跟著你一起胡鬨。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該收留你……”
雨歸僵立著,麵色慘敗。
薑采淡聲:“長老說不過我與師兄,為難一個弱女子算什麼道理?若是一出事就找無辜人擔責,長老怎麼不後悔收我與大師兄入門?”
玉宵君氣得口不擇言:“怎麼不後悔?你們這兩個……”
掌教雲枯君斥道:“玉霄君,住口!”
雲枯君深歎口氣,看向長立殿中的兩名弟子。
謝春山看著柔,實強硬;薑采看著強硬,實際上隻會更強硬。劍元宮當年屬意謝春山時,未曾想到會再收到一個薑采。而劍元宮滿意薑采這個首席時,也未曾想到剛到極致,便反折自身。
雲枯君淡聲:“當年,傲明君氣盛勢強,芳來島目中無人,天下修士不少深受其害。之後傲明君隕落後,芳來島利益被瓜分,很多人不乏報複之心。我等亦不能攔著那些人去報複,自然隻能默許……阿采,在這般大的修真界中站穩位子,不是非黑即白,不是那般容易的。”
薑采並不受激。
她聲音溫溫涼涼,不急不緩:“我並未覺得世間非黑即白,也不覺得他人報複算什麼大惡。我修仙修行,本就知道‘因果循環’的道理。旁人要報複,我自不會阻攔。
“然事實上遠不是‘報複’那般簡單。修真界深受芳來島功法的害,但傲明君死後,修真界不去反思,反而盯上了那功法,要為己所用。這般惡念種下,惡果累累,是整個修真界都默許的、偷偷藏著瞞著的罪惡。
“若非整個修真界默許的規則,芳來島在傲明君死後,哪裡有能力再收女弟子,哪裡有能力繼續坐穩四大仙門之一的位子?你們不過是要將它架在四大仙門那個位子上……所有門派,所有人都捂住了芳來島的嘴,不讓它開口,不讓它求救。
“我不覺得芳來島叛逃魔域是什麼值得嘉賞的事,但我也同樣不覺得整個修真界是清白的。”
她仰頭,微長發帶托著窄長腰線,麵容冷淡而堅毅:
“我們都是罪人。
“既是罪人,便該贖罪。”
殿中幾位長老一時間被震得說不出話,雲枯君不由看向薑采的師父,向玉無涯求助:
“這、這……傲明君當年亦正亦邪,也不是什麼好人。你師父當年也與他交過手,深感芳來島女子功法的邪。你師父也殺過芳來島的人,也將芳來島當做敵人。我們當年是想毀了那功法,即使在改了功法後,你師父也不信任芳來島……天龍君,你說說話?”
薑采心間揪起,她長立不回頭,不敢看自己師父的表情——
前世今生,她多少次一意孤行,最不敢回頭看的,便是自己的師父;她無愧於心,可她始終對自己的師父心懷愧意。
她不是一個聽話的、懂事的、孝順師父的好弟子。
玉無涯溫聲:“事已至此,我亦無言。全聽掌教的吩咐。然而——阿采是我唯一的弟子。子不教,師之過。何況……阿采並無過,不是麼,掌教?”
玉無涯聲音滄桑:“我們當過俠客,也做過惡徒。我們救過人,也殺過人。我們為善,也作惡。世間功敗由人說,我已然不在乎世人如何評價我。你呢,掌教?”
薑采驀地回頭,看向側坐在窗下的玉無涯。玉無涯羸弱憔悴,虛虛的,如一捧雪般坐於那處,卻對她微微頷首,笑意溫潤。
薑采唇角顫動,彆過頭,斂去自己眼中的濕潤——
前世,她身敗名裂之時,是否師父也這般為她說過話?
她確實……很不孝。
玉宵君冷笑:“如此說來,我當年替劍元宮走芳來島一趟,阿采,你現在還要懲罰我了?我可是為了你師兄……”
謝春山道:“因我退婚,惹出這般禍事,我亦願受罰。”
玉宵君氣急:“好好好!你們兩個一唱一和,好樣的!我跟你們說,你們不過是窩裡橫,找自家長輩算賬,這所有規則,可是永秋君默許的!你們有本事讓永秋君承認錯誤,有本事讓他老人家退讓麼?你們——”
薑采道:“做錯的事,要一步步糾正,從未有一蹴而就的道理。我眼下是不如永秋君,我卻未必永不如永秋君。”
她跨前一步,寒目盯著玉宵君,目色清冷寂然,光華明朗。這燦然之光,如重重明火映海,耀古照今,讓殿中長老們齊齊失聲,說不出話。
半晌,殿中靜謐,無人開口。
很久後,雲枯君才艱難說道:“阿采,你無法撼動整個世間規則。”
薑采微微笑,知道雲枯君已然有鬆口跡象。
她回答:“我可以撼動,隻要我足夠強大。隻要給我時間——我最缺的,恰恰是時間。”
她撩袍,在謝春山也震驚的目光中,跪了下去。
她手臂上托,兩掌相疊,拱手彎腰行劍元宮最鄭重的大禮。她朗聲:
“請掌教允我退出劍元宮。我自願走我的道,我自願去公開我罪,絕不連累劍元宮的長老、弟子。”
眾人駭然,謝春山失聲:“阿采?!”
——她還要退出劍元宮,去追殺那些逼迫芳來島到此地步的人?她瘋了?
雲枯君道:“不值得。”
玉宵君的氣都消了,說道:“罷了罷了,我去領罰便是,反正芳來島已經沒了,這破恩怨早該結了……阿采你算了。”
雨歸小聲:“師姐……劍元宮很厲害的。”
——若是離開了劍元宮,那敵人就太多了。
玉無涯也詫異地盯著自己的弟子,久久凝望。她雖未開口,但她心中亦受震撼。她心如枯草,早已枯了許多年,早已迷惘了太久太久……然而,薑采這個弟子,讓她眼中再一次迸發出了光。
這讓她回想起了很多年前自己劍挑千山、路見不平便相救的風采。
她已然老了。
薑采卻正當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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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陽觀中,張也寧同樣與永秋君、青葉君等長老對峙。
青葉君對他出現,大感詫異:“你不應當在閉關衝擊仙門麼?怎麼攪和進去芳來島的事情裡?胡鬨!”
永秋君懶懶地看著張也寧,一言未發。
張也寧提出開修真大會,將芳來島的秘密公之於眾,承認修真界的錯誤,不出意外,滿殿之中,除了永秋君臉色淡淡,其他長老都大驚失色。
一百年前那位親自主持了芳來島焚魔之火的丹青君最為僵硬,一甩雲袖:“荒唐!我們豈能認錯?”
張也寧撩起眼皮,清清淡淡,泠泠若霜:
“長老非聖,長老非賢,如何就不能承認當年的錯誤?若幾位長老拉不下麵子,由我代勞,我亦無妨。”
青葉君臉色青白:“知道芳來島秘密的人,你公布開後,他們會惶恐,會懷疑我們要清理他們,他們會對我們產生敵意,對你產生敵意;不知道芳來島秘密的人,更會因此嘩然,從而不信任長陽觀,更因此恐慌。
“你何必非要造成這麼大的麻煩?芳來島已經叛逃,這門功法隨著他們離開便消失了,我輩與他們徹底成為了敵人,日後相見,不必留手便是……”
張也寧道:“長老們倒是一貫喜歡掩飾太平。但很多事在太平下藏得久了,反噬回來,更為傷神。長陽觀既要做仙門第一,如何連自己的錯誤都不敢承認了?行差踏錯不怕,怕的是一意孤行,粉飾太平,自我催眠。心中不坦白,道心蒙塵,爾等修的哪門子仙?
“真的能修成麼?”
此話一出,惹得群怒:
“豎子敢爾!”
“你這說的什麼話?你托了先天道體的好處,修行路比我們走得順,這便是你蔑視長輩的道理了?你眼中還有沒有我們?”
張也寧回答:“想要什麼,便敬重什麼。天意如刀,天道之下,無人可免。”
他說話時,道靈加身,功德之光驟亮,隱有天地共鳴,聲清傳遍長陽,讓觀中那些沒有在殿中的弟子們,各個迷茫看天。
殿中眾人臉色難看,張口間,竟沒有人敢再說話,各個心有顧忌——
張也寧竟引得天道回應?這便是近仙之人的實力麼?
天道站他……在場諸人都是修仙人,怕引得天道不滿,一時間殿中竟啞聲了。
而在功德之光亮起時,一直懶散的永秋君睜開了眼,銳目抬起,有些詫異地望向殿中的弟子。
他其實很少管張也寧的修行進度,也不多指導,不多催促。他的兩名弟子,一個張也寧,與他對峙;一個龍女辛追,失去蹤跡,不知又被魔子於說拐去了何地……
所謂天道,所謂天意……在場諸人,恐怕無人比永秋君更為體會那天道的“無情”。
它不憐惜任何人,它對誰都公平無比。為善為惡它皆不在意,它隻要絕對的公平。
從古至今,天道無情,隻是看著而已,從不、從不……憐憫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