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皇劍既然贈予了你,那在找到下一任主人前,無人能收回玉皇劍。所以即使你退出劍元宮,玉皇劍也是你的,我們就不必做樣子收回了——反正也沒人信。”
玉無涯說到這裡,眼中流露幾絲俏皮揶揄。這在她身上極為少見,薑采忍不住撲哧笑。
玉無涯再囑咐了她幾句,離去前最後將她望一眼,說道:“我去與掌教商量剔骨之事吧。阿采,這可不是你想象的那般輕鬆,那畢竟是抽骨,是疼入骨髓的……罷了,你這麼任性,吃點苦也是應該的。”
看出師父到底有些不高興,薑采莞爾。
她眷戀地凝望著師父的背影,在師父打開殿門時,她突然開口:“師父。”
玉無涯:“嗯?”
薑采認真道:“您不要收賀蘭圖為弟子,但可以指導他修為。我知道這不合理,但我希望我是師父唯一的弟子。”
玉無涯回頭看她,目有笑意:“……阿采啊,原來你也有這樣霸道的占有欲麼?”
薑采露出笑,並不解釋自己對師父命運的擔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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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陽觀估計與劍元宮做了商量。
他們不想多生事端,於是長陽觀由張也寧主持的法會、劍元宮薑采的剔骨之刑,定在了同一天。
巫家少主巫長夜才剛剛清醒沒幾天,身上的傷還沒養好,就聽聞了那兩家仙門鬨出的大動作。他低罵一聲:
“艸,什麼意思啊?不就是不想讓張也寧和薑采互相支援嘛,故意定在了同一天。這長陽觀和劍元宮,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巫展眉趴在床榻邊,仰臉憂心:“那哥哥,我們要去看哪一個啊?”
巫長夜猶豫半天,說:“……去看薑采吧。”
巫展眉慢悠悠問:“是為了看雨歸姐姐麼?”
她天真無邪道:“出了這種事,雨歸姐姐在劍元宮的待遇肯定很慘,雨歸姐姐那麼好看,哥哥要幫忙麼……唔。”
她還沒說完,一條長巾就被砸在了她腦袋上,將她砸得一懵。她呆一下,巫長夜的手捂在了她腦袋上,敲了兩下:“好好說話!我是短了你吃的喝的,還是哪裡虧待了你,讓你這麼陰陽怪氣?”
巫展眉一滯。
她扁嘴,小聲:“對不起。我就是怕哥哥不要我了。”
巫長夜沒好氣:“你放心,我娶了老婆也是你哥哥。你嫂嫂要是對你不好我立馬休妻,可以了吧?”
巫展眉露出笑。她猶豫一下,決定討好哥哥:“那我們就去找雨歸姐姐好了……哎呀!”
她再被敲頭,因她哥哥恨鐵不成鋼:“是找薑采,不是找雨歸!媽的,這薑采這幾百年在修真界肯定惹了不少仇家,她這一剔骨、退出門派,肯定仇家全找來了……比起她,張也寧那邊修為全在,有什麼好擔心的?頂多被罵一罵,誰能打得過他?”
巫展眉:“……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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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日天邊無雲無風,張也寧親自主持法會。就如他說的那般,他將芳來島諸年的秘密,從傲明君開始,向所有人說明。
傲明君時代,芳來島奴役修真界的事,這裡大部分人都是第一次聽說;而之後的逆元骨和無生皮的秘密,聽客中不少人從聽第一個字開始,便神色大變,有些坐不住。
張也寧心神不寧,神色萎靡。
眾人看他依然皎若月華,但他氣息不穩,靈氣衰竭,顯然之前傳聞中張也寧被永秋君懲罰的事,不是假的。眾人不敢為難全盛時期的張也寧,但是……今日法會,除了張也寧,長陽觀沒有其他長老出來。
有人嚷道:“你胡說!我們門派沒有人買賣無生皮,你憑什麼指責我們門派長老?這都是你們長陽觀惹出來的事,真要說有人用無生皮,不該先懷疑你們長陽觀麼?”
有人帶頭,便有人跟著:“沒錯!你修為這麼高,誰知道是不是無生皮堆出來的……你這是賊喊捉賊。”
也有第一次聽到這秘密的人,心裡大震:“我就說那個誰百年之間修為突飛猛進,肯定是用了無生皮……這種人,太無恥了!”
“我怎麼不知道?早知道我就去芳來島了……”
多少人扼腕,多少人惶恐,多少人憤憤不平。
修士也是人,未成仙者皆是人。隻要是人,便都有性格中卑劣一麵。芳來島的功法放大了人性中的劣根,諸人吵嚷起來,越說越是聲大。他們蠢蠢欲動,有不安分的人四處點火。
張也寧不想與他們在此耽誤時間,他幾次看天邊情況,幾次抽身欲走。
每一次,他都被攔住:“張道友,我不相信這種事!一切都是你信口雌黃,你拿證據來。”
“對!我們憑什麼相信你?你現在是什麼意思,是要清理買賣無生皮的人麼?我們怎麼知道你們是不是故意鏟除不服你們的勢力?”
這正是長陽觀長老們之前擔心的——人心惶惶,千人千念,你無法控製。
張也寧袖中青龍鞭出手,清光環身一圈,瞬間讓周圍空了一片。
有人喊道:“你、你乾什麼?你要把不服氣你的都殺了不成?”
張也寧淡聲:“我今日有事要走,沒有空與你們囉嗦。我該說的已經說了,信或不信,自由心證。芳來島已經叛逃,這般秘密本已是過往,做錯的事,卻並不是過去。
“諸位自省吧。”
眾人有強出頭的,瑟瑟鼓起勇氣:“我們不服氣!你今日不說清楚不能走!”
張也寧垂目,淡漠:“那就做過一場——我早說了,我有事要離開。”
諸人哪管他怎麼說,渾水摸魚的人吵吵嚷嚷間,從四麵八方向他襲殺而去。張也寧青龍鞭在手,青光凜然,龍吟咆哮,自是通天徹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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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采在被用刑。
劍元宮剛入山門的空曠大地上,薑采跪於正中,四方長老立於高空,一道施法,從她體內一寸寸抽出劍骨。
劍元宮對弟子的磨煉,向來是以劍入心,以劍入骨。弟子們從入門開始第一天,便磨礪自己的劍骨。劍元宮功法的最高境界,當是通身修骨成劍骨。
那一日,當是天下無敵。
然而這隻是一種設想,自劍元宮立派,還無人能將一身骨儘練成劍骨。薑采不至於將全身修骨都煉成了劍骨,但是她所練就的,必定是最多的。
劍骨已成為自身的一部分,而要將這樣的骨頭抽出體內……
金白色的光過分刺目,空地四周圍觀的弟子們一個個呆若木雞,隻是看長老們施法於薑采身上,他們便感到自己骨頭中一陣劇烈刺痛。眼看著金白色的骨頭一點點抽出,薑采全身沒有一絲血,可是她已從一開始的站立,轉為了跪地。
而到一個時辰,她終於撐不住,趴在了地上,手指用力地扣緊地麵。
賀蘭圖在人群中,渾身血涼,呆呆地聽著周圍人的討論:
“師姐到底犯了什麼錯,要這樣啊?”
“聽說是芳來島有什麼事……哎我也不知道,聽說長陽觀今日要給大家一個說法,但是師姐這樣……我才不去。”
“嗚嗚嗚,為什麼要這樣?師姐真的要被趕出劍元宮了麼?”
賀蘭圖扭頭,看到人群中的雨歸師姐麵色蒼白,搖搖欲墜。她已經看不下去,目中噙淚,身子顫抖,偏偏撐著不肯走。賀蘭圖再看另一邊,謝春山麵無表情地坐在一張椅子上,監視此刑。
謝春山麵容玉白,什麼神色都沒有,可他身後的侍女不在,便無人關心他捏著扶手的手,已將扶手一寸寸捏碎。他目中燒著火,掩著水,可他一動都不動。
賀蘭圖茫然地,再抬頭看向施法長老中的玉無涯:為何,這麼殘忍呢?是修行之路殘忍,還是劍元宮殘忍,還是天龍君他們很殘忍?
薑采繃著身,全身冷汗,額上滴水。術法加身,不會有任何血跡,但是那一身碎骨之痛……實在太痛了。
前世分明經曆過,可是再一次承受,依然是痛徹心扉,刺心之苦。
她硬撐著、死死撐著,告訴自己還不到倒下的時候,然而、然而……她趴在地上,全身不自主地發抖,咬緊牙關,麵頰肌肉被繃得如同長弦,隨時崩裂。
到一個極點,她終是忍不出,唇被咬破,血流出來。
慘叫聲滲出喉嚨,沙啞撕裂:“啊——”
謝春山猛地閉目,起身站起,但他怔了一下,隻呆呆地聽著師妹的慘叫聲。
他心肝欲裂,可他知道這比不上師妹千分之一的痛:師妹那般能忍的人物,若不是痛到極致,怎會喊出聲?
那……該有多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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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白色的光暗下,劍骨儘數離身。薑采虛弱地趴在地上,如同倒在一汪水中,渾身早已濕透。
掌教雲枯君波瀾不驚的聲音響起:“自此後,薑采逐出劍元宮,再不是我劍元宮首席……”
薑采聲音喑啞,虛弱無比:“拜謝掌教。”
她等了好一會兒,才有力氣站起。四周弟子們用迷惘又惋惜、留戀的眼神追隨著她,看她走出劍元宮山門。而山門外,人數密密麻麻,不知道多少人瞪著他。
薑采視線模糊,她眨一下眼,斂神讓心神靜下。骨血依然刺痛,依然每走一步都心魂若碎,但她強撐著,看著這些人。
耳邊模模糊糊地聽到他們大聲:
“薑道友,芳來島的事是怎麼回事?”
“你現在不是劍元宮的首席了,你還記得你兩百年前殺我門中掌教的事麼?”
“薑采,你也有今日!”
薑采淡漠,她手向下一張,玉皇劍便出現於她手中。下方人聲一時消失,都有些懼怕地後退。但是他們轉而大聲:“她剛被剔除劍骨,她沒有以前那麼厲害了,大家不用怕她!”
有人渾水摸魚地表達著自己的仇恨:“當年殺我友人,你有想到今日麼?你後不後悔?”
薑采橫劍於身前,她凜冽目光隔著修長劍身,一點點與下方的烏合之眾對上。
她聲音疲累,卻明朗堅毅,萬死不催:
“我殺他人,自會被人所殺。我修仙,自會阻他人之路。我無意與爾等饒舌,想殺我的,就過來試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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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並非是整個修真界對薑采的追殺。
那不過是烏合之眾中在報仇而已。
薑采前世為了入魔域,就經曆過這樣的追殺。這一次是一樣的……若說區彆,也不過是這一世因劍骨抽離,應對得比較艱辛。
當她意識模糊地被眾人逼到蒲淶海前時,她心裡竟鬆口氣:前世她就是在這裡找到魔域入口的,這一世應該也可以。
眾人不傻:“薑采,你要叛逃魔域麼?你也不過如此!”
“她現在不如我們,彆讓她跑了!”
薑采跳入海中,海水包裹,四麵勁氣撲襲。她握緊手中劍,已做好再與這些追殺人為戰的打算,但她半晌沒等到動靜。她有些詫異地仰起頭,隔著海水瀲灩,看向海麵——
青山玉骨,月華皎然。
衣若雪白、衣上沾染血跡的仙人一般的青年虛立於海麵上,手中青龍鞭讓人無法近身。皓然月光從海麵下生起,嘯風盤旋,衣袂若飛,發絲纏繞。
張也寧望著一整片墨黑海水,道:
“我將煉化此方海域,為薑姑娘護行。想阻薑姑娘者,先過我這關。”
有人大吼:“張道友,你瘋了?你沒看到她是要叛逃進魔域麼?她是要入魔!”
海風與明月相纏,天色共白。一道白色靈獸從張也寧的袍袖中飛出,縱入海中,“噗通”一聲濺起巨大浪花。
隔著海水瀲灩,孟極入水的一瞬間,薑采張臂,一把將它抱個滿懷。懷中清香若蓮,沾染了蓮香。
海下寂靜,魔域風穴已隱隱尋到痕跡。水中女郎長發散開,罩裙揚波,她抱著孟極仰望他,見張也寧垂眸,眸若冰雪,雪光泠泠:
“如此,我亦為她護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