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采和張也寧在人間長陵城中一同度這七夕佳節。
以往也有無數個七夕, 也一定在七夕夜無意中閒逛過。但是這樣佳節,身邊無人相伴,總是少些意思。
二人在街巷間行走, 時而一前一後, 時而並肩。他們以“情劫”為借口, 學著旁邊的情人,做些情人才會做的事。
比如看花燈、猜字謎,買賣些木簪、玉佩等東西。
薑采負手而立,站在張也寧身畔,不多說話, 隻是和他一起走一段,她便十分珍惜, 心情極好。
相處的日子處一點, 少一日。她不知自己命運會走向什麼方向,不知何時會因自己的抱負而身隕。她不求人記, 不求人牽掛,最好一個朋友也不必有。
她這一世唯一的自私,也不過是希望有一個知心人知道她來過一場。
這個人是張也寧, 非常好。
她偏頭看張也寧, 多看他一分, 心裡便多喜歡他一分。她也不必裝傻騙自己, 她知道自己正是情動之時, 正是最喜歡他的時候。她雖然不敢太妄情, 但是張也寧因她而渡情劫,她總是高興幾分。
隻是無悔情劫, 到底如何才算渡過呢?
是否他神海中的花開滿湖, 便算過了?
薑采卻覺得應該不至於那般簡單。對於他們這種先天道體來說, 天道雷劫和生死迷劫已經是隻要打殺就非常簡單能渡過的了,無悔情劫若是隻要情動就能渡過,天道未免太過偏向他們。
薑采遲疑下,決定改日自己要偷偷見自己師父一麵,問一問無悔情劫的渡法。最好,在她煉化魔疫之前,就能幫張也寧將情劫先過了。
她心中思慮重重,聽到旁邊張也寧說:“你看這字畫。”
一長廊燈籠下,薑采便仰頭,認真地去欣賞張也寧指給她的字畫。
她看這畫畫了些山水,有雨中涼亭,有牧童放牛,有老叟釣魚。
薑采看了半天,沒看出什麼名堂。她暗自慚愧,自己從來一心練劍,對字畫的水平也就是個“看”的入門,能看懂畫的是什麼已經不錯,品鑒卻是不會了。
但是她豈會讓張也寧小看?
於是薑采態度極好地看了半天,裝模作樣地點評道:“不錯,這人畫的惟妙惟肖,雨點我也能看到。撲麵而來便是一重春雨,讓人心曠神怡,看著很不錯。”
張也寧瞥她一眼。
夜火下,她被他眼中清和的光晃了一下。
薑采心裡納悶:他這一眼是什麼意思?
慚愧,她除了打架時和張也寧有默契,其他時候她是真不懂他。她也從沒琢磨過彆人的心事。
薑采按照自己直來直往的風格琢磨了一陣子,又參考了下旁邊凡塵男女的做法,她恍然大悟,豪爽揮手:“你莫不是喜歡這字畫,暗示我買給你當禮物?直說便是。”
她委婉提點他:“你不說我怎麼知道呢?人與人之間不能隻猜謎,你辟穀不吃飯,那長著的嘴自然隻用來說話了。”
她要付錢時,張也寧按住了她的手。
他目中帶了一絲笑:“薑姑娘,我不是那意思。何況,哪有姑娘不停送男子禮物的?”
他偏過臉,輕聲:“你給我的已經很多了。”
薑采心中一蕩見,他再次看了一眼那字畫,說:“這字畫是人間非常尋常的作品,畫工拙劣沒有技巧,充滿了匠氣。這般生硬的字畫,我是看不上的。”
攤販怒瞪:“喂!”
張也寧麵不改色,薑采趕緊將他從攤販前拉走,回頭對那小販不好意思地賠笑。薑采忙著與人打交道,張也寧低頭看她幾眼,猶豫片刻,他還是一咬牙,將自己琢磨了許久的話說了下去:
“你看到字畫,就沒有想起什麼?”
薑采與他並肩,當即哀嚎捂臉,從指縫間擦出一隻眼:“不要讓我猜謎。你說嘛,你說了我才能知道嘛。”
張也寧心裡無奈。
他以為自己已是很不懂情趣的人,薑采竟也不枉多讓。他還以為她總撩撥他,是此中高手……張也寧心裡彆扭一下,忍著麵上的滾燙,淡聲:
“雲河圖。”
薑采:“哦。”
她笑:“雲河圖很好用,是逃命利器。我一直忘了謝謝你。”
她戀戀不舍:“能將這法器多借我用段時間麼?我們魔域環境不太好,平時衣上沾了血什麼的不好處理,夜裡逃命時也很需要這法器。”
張也寧注意到她說的是“我們魔域”。
他心想她不打算回修真界了麼?
他心裡微沉,卻忍下了那一絲忐忑。他隻說自己此時的主要目的:“我不是管你要雲河圖,我開放了禁忌,便是將圖暫時送給你了。你……日後記得還我就是。”
他沒說什麼時候還,薑采含笑地看他一眼。她低頭看他垂在身畔的手,糾結起來——想碰一下,握一下。
但是無緣無故,找不到借口。
她兀自發愁時,張也寧也沉默了一陣子,緩緩道:“……薑姑娘,你是不是不會用雲河圖?”
薑采言簡意賅:“我會。”
張也寧又是一陣沉默,卻道:“我教你吧。”
薑采奇怪地看他一眼,說:“我會用雲河圖。”
張也寧淡聲:“我教一下你。”
薑采:“……”
她噗嗤一笑,心裡一動之下,不說話,隻抬手握住了他的手。她如願以償握到了他的手,心頭輕輕一跳時,二人交握的手間柔色光華亮起,在她神海間,他的聲音進來了:
“薑姑娘,定神靜心。”
薑采無所謂,他如何說,她便如何做。二人神識碰觸,在她的神海中生出一方幻象。張也寧將雲河圖的用法口訣,一一傳授。這倒是與薑采會的大同小異,薑采聽半晌,依然沒弄明白他刻意教授是何意。
幾息後,張也寧退出她的神海,收回了手。她低頭看一眼他的手,他的聲音清冽,在耳邊問她:“會了麼?隻要水墨畫所在之處,雲河圖皆可去。”
薑采無奈:“我知道。我這次來長陵,就是靠的雲河圖。因為我也不知道魔穴打開的地方,不能自由出入。什麼時候我能徹底掌握魔域了,才能隨意進出。”
張也寧道:“不光人間,修真界也能隨意進出。”
薑采忽然抬頭,看他一眼。這眼神帶些笑,帶些揶揄。
二人目光一對,張也寧臉立時燒了一下,卻自作淡然。
薑采笑了笑,慢悠悠負手。她不說話,抬步便走,將張也寧落在後方。張也寧平息了一下氣息,跟隨上她。
他低聲:“鬆林雪也可到。”
薑采慢悠悠:“長陽觀有陣法,會阻擋一切窺探。又有真仙坐鎮,平時無人敢耍小聰明的。”
張也寧沉默一下,說道:“我已將雲河圖祭練三重以上,它可以無視長陽觀山門前的禁製陣法。而鬆林雪的禁製是關了的……我師父這些年在閉關練仙器,他無暇他顧。”
他就差說沒有任何人能攔住你,你可隨意進出“鬆林雪”。
薑采側過臉,咳嗽一下,耳朵微紅。
就算她灑脫,也被他這上趕著的態度弄得有些不好意思。
張也寧看她如此,咬一下牙關,冷冰冰:“你莫要多想,我隻是為我情劫。常日見不到你,我怎麼渡情劫?我本早就能成仙,我落到如此地步……全都怪你!”
薑采攤手:“我也沒讓你對我生情啊……”
張也寧目光森然,她閉嘴。
他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冰銳寒光壓著眉眼,冷意十足,迫人意味十足。他竟逼她:“你來不來?”
薑采:“……”
她心情微妙,真的是第一次被男人如此逼。若是常人,她早一劍砍過去了。她心裡覺得好笑,也很猶豫,還帶著一絲微弱的甜。
她故意扭捏:“去長陽觀與你私會,實在太冒險了。我身在魔域,如今一身魔氣,我要將魔氣收放自如,躲過你們山門的大關不算,還得繞很多路,不被人發現。觀中若是遇到熟人,對方喊我是魔,我是動手還是不動手?
“何況你是長陽觀首席,又是永秋君的親傳弟子,你在觀中地位尊貴,身份超然。我雖然無拘無束了些,但一想到要在你們觀中長老們的眼皮下勾搭你,到底壓力很大,還很緊張,怕事情暴露。
“……總之,去鬆林雪,實在冒險。”
張也寧看著她。
他反問:“我不值得你冒險麼?”
薑采一噎,一時沒回答。
張也寧見她不答,目中光便淡了下去。他不說什麼,鬆開她手腕便走。
背身而走,衣袍翻飛,他依然身姿飄逸,仿若月光落入凡塵。但月光那皎然之美,是不冷不熱、不偏不倚的。
薑采見自己玩笑開大了,連忙追上他,哄道:“值得值得。旁人不值得,你都值得。總不能因為我認真考慮一下,你就生氣了吧?”
張也寧身形一頓,看過來。
他說:“若是我能進入魔域,我自然是願意去找你的。隻是你嫌棄我去,我才不去罷了。”
薑采:“……不是嫌棄,是不希望月亮染上塵埃。”
張也寧淡聲:“你一貫說的好聽。”
薑采笑:“說的好不好聽,也得看旁人聽不聽,又信不信。”
他也許覺得這是她向他委婉表情的話,他嗔瞪她一眼,甩開袖子,卻不說什麼了。薑采心想,這人倒是很好哄的。
他停下步子等她,想和她再叮囑幾句,但是薑采轉頭看到一路過小孩手中的風車,覺得有趣。她自己生了興趣,偏偏招呼他一聲:“我買給你。”
張也寧:“……”
薑采看中人家小孩手裡的風車,哄著便想買。她甜言蜜語說了半天,那小孩隻不領情,頗讓薑采挫敗。原來並不是她會哄人,而是因為張也寧願意聽她的胡說八道,才讓她以為自己會哄人。
浪費了這麼點相處時間,薑采心痛後,折回張也寧身邊。她站在他身後,見他立在橋梁上,向下看什麼。他已經看了半天後,都沒發覺薑采回來。
薑采好奇地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一下子“呃”一聲,笑了:“又是他們。”
她見到橋下岸邊的柳葉樹下,一對少年男女情不自禁地抱在一起親吻,纏綿悱惻。這對小情人親得難解難分,赫然是薑采與張也寧打鬥時,惹她心亂、變出化身逗弄張也寧的那一對。
張也寧疑惑地看一眼薑采。
薑采笑而不解釋。
她和張也寧一起沉默而觀。張也寧起初麵色無異,他自己都看了半天了。但是薑采回來後,她立在他身後,身上的氣息被風吹得一縷縷飄向他。
他大腦便轟然一下,變得空白。
他好像聽到了灼熱的呼吸聲、喘息聲。
他竟有些分不清是橋下那對少年男女的,還是出自他的臆想,他幻象中的那時候。
那時候……蒲淶海中,她摟住他脖頸,也這般親過他。
然而那時是在水中,是在離彆之際,是在情緒驚駭之下。隻是渾身的僵硬,又被柔軟和甜美折服,被渴望牽引……
薑采在後咳嗽一聲,語氣怪怪的:“我們走吧。”
張也寧輕聲:“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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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皆心不在焉,卻又都默契地向少人的地方走。漸漸的,他們離熱鬨的街巷越來越遠。二人沿著一矮牆長巷緩緩走,向外延伸的牆頭杏樹向下灑幾片花瓣,柔白,粉紅,嫣然一片。
二人慢吞吞地踩在一地稀薄落花上。
遠處狗吠聲淺淺,近處空無一人,隻有月光照在一半的地表上,枝葉如同浮躁在光影中流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