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采心裡一動:“大師也打算離開這裡?”
阿羅大師頷首:“魔子已經離開,我身受重傷,留於此作用已不大。”
阿羅大師側過臉看向身後,薑采順著他目光一同看去。阿羅大師的身後,是那處不起眼的洞穴。
薑采福至心靈:“這便是魔子沉睡的地方?”
薑采握緊手中劍。
阿羅大師聲如古波無塵:“這是魔子誕生的地方。焚火修羅界中誕生的魔,自古以來,隻有魔子一人。這樣成魔的人,非要千刀萬剮、世人唾棄、萬人詛咒,親人背叛、友人間離、世人嫌惡。
“想要的,皆得不到;想護的,皆護不住。當心中惡念恨意到達極致,悲愴到達極致……心中生魔,自焚火修羅界誕生,這便是魔子於說。”
薑采怔忡。
阿羅大師道:“焚火修羅界是魔域最可怕、最幽深的地方。自這裡誕生的魔,從古至今,隻有魔子於說一人。”
薑采:“她遭遇了什麼,才變成這樣?”
阿羅大師:“貧僧若是知道,便可以渡化她,而不是隻能在此鎮壓她了。”
薑采默然。
她緩緩站起,走向這洞穴。身後的阿羅大師並未阻攔,他目光閃爍,看著薑采走進去。模模糊糊的,阿羅看著薑采的背影,覺得她其實和自己、魔子,都有幾分相似——
她身墮魔域,如今走的路,誰也不知會通往哪裡了。
她身入魔窟,有心渡魔,但是魔會被渡麼?
斬殺魔卻不能渡魔的,是阿羅;自己成為世間最可怕的魔的,是魔子。
薑采進入空曠山洞中。這裡沒有焚火,沒有魔氣,也尋不到魔子於說在這裡沉睡的痕跡。
身後血腥味從遙遠山穀傳來,洞中薑采仰望著洞壁。她身如韌,手提劍,長眉下一雙冰雪眸一點點抬起。
華勝玉冠下,女郎發帶與發絲交纏,漆黑之下,一身雪色衣袍皆無風自舞,外間無魔氣,她心深處卻感受到魔氣無孔不入。
青絲掠眼,薑采一目不錯地仰望著這裡,神海中的道體淩然一怔,狠狠被警醒了一把——
你走過懸崖的時候,也許隻是不小心向深淵中看了一眼;你跳下深淵,也許仍想自持清白。
她想到了自己的前世。
她想到自己被萬人誅殺那幾日,大雪漫飛,她坐在陣中,阿羅大師坐在山門前俯望她。他慈悲的目光凝視她的時候,有沒有想到他的本尊呢?
當你已然身在深淵,屠儘惡魔,深染魔血,你向上仰望月亮時,還能看到月亮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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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采沒有在這裡找到什麼,她搖搖頭,歎息一聲,轉身出洞穴。但是她突然發現一處痕跡不對,似什麼被藏了起來。
她手中劍出,道法壓於劍上,向那處揮去,破開障念。
阿羅進入洞穴,看到一行字被薑采用劍劈了出來。二人皆仰頭看著山洞石壁高處,看著那兩行字:
“一身傲骨終虛度,滿眼荒唐對阿誰。”
濃烈的、極致的悲戚,自那入木三分的字中傳來。
那窒息痛意如刃襲來,薑采後退三步,痛得捂住心臟:
留下的字都能有這般痛意——
【千刀萬剮、世人唾棄、萬人詛咒,親人背叛、友人間離、世人嫌惡。
想要的,皆得不到;想護的,皆護不住。
一身傲骨終虛度,滿眼荒唐對阿誰。】
薑采麵無表情,然而她目中淚流落滴腮,無聲無息。沉寂之際,她神魂中傳來一道聲音:“薑姑娘?”
是張也寧。
她斂了心神,說道:“我沒事。我救出了阿羅大師,你若有空去看看,莫讓魔從中鑽了空子。”
張也寧應了一聲。
他沉默了半天,等了半天,卻再沒有等到什麼。
他平聲靜氣:“你沒有其他話說了麼?”
薑采想了半天,試探道:“有話的。我不是文盲,我自己試了幾次道法,試對了。多謝你教我?”
張也寧:“還有呢?”
薑采:“你語氣有點咄咄逼人?”
張也寧一噎,掐斷了二人之間的聯絡——
果然,她隻有有正事的時候,才能想到他。
薑采再喊他的時候,他也沒有回應了。薑采撓撓臉,嘟囔:“這比孟極還難養啊,脾氣太怪了。”
雲河圖中的孟極聽到她說話,在山水畫中的洞穴裡翻個身,繼續呼呼大睡。夢裡有它愛的人間美味,有它等了萬年的公主。夢裡什麼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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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辛追一同離開魔域、在人間行走的於說,正好整以暇地觀望魔與修士的遭遇戰,看得津津有味。
辛追試圖下場相救修士,於說也不阻攔。
隻是那些被救的修士,回頭感激辛追時,看到辛追身後的魔,臉色大變:“你竟和魔為伍!原來你也是魔!”
辛追不辨不解,見那些方才還感激她的人,轉頭出手,向她偷襲。她修為高於這些人,對方偷襲不成,法器被毀。而他們仰望著辛追,更加惶恐,爬起來就跑。
辛追默然看著,雪色衣袍在風中飛揚。
天地間落了雪,雪沾在她睫毛上,清薄朦朧。
身後傳來於說的大笑聲。
於說拍掌,彎眸:“真是好精彩一出戲!你去救人,他們反而覺得你為魔頭。多謝龍女,讓我觀看了一出好戲。”
辛追回頭,看她,淡漠道:“我救人殺魔,都不是為了得到世人的感激。你不必激怒我,我不受你挑撥。”
於說嗤笑。
她身形倏地一掠,到了龍女身前,挑起龍女的下巴。於說香氣吞吐,美目勾搭纏繞:“我何時挑撥你呀?你看你救修士,殺魔物,我可從來沒阻止過你。龍女妹妹,姐姐可是一直和你站在一隊的。”
她這麼說,辛追眼中也浮起了困惑。
她卻忽的轉頭,法眼看向一處方向,看到那裡再次有修士與魔的大戰。但是那處氣息她很熟悉——“師兄!”
她抬步要走,肩膀一下子被於說拽住。
於說手指抵在她唇前,笑嘻嘻:“這可不能讓你去。你師兄本事還是很高的,若是讓你們見了麵,慘的便是我了。咱們去其他地方玩吧。”
辛追:“你不幫你那些魔?”
於說偏臉,疑惑:“為什麼要幫?”
辛追喃聲:“你可是魔子。”
於說微微一笑,並不理會,她臉上的淡漠,是既不在乎修士生死,也不在乎魔物生死。
辛追和她在一起這麼久,幾次阻止於說的行動,可她卻是越來越迷惑,看不透這位魔子。
魔子於說悠悠然在前方行走,辛追受兩人之間的神魂契約影響,不能和她離開太遠,不得不跟上她的腳步。辛追凝望著她的背影,輕聲自嘲:
“我是袖手旁觀客,君亦逢場作戲人。”
於說背影一頓,她回頭看一眼辛追,目中光華閃爍,卻有些許溫柔之意。
於說似笑非笑:“龍真是一種有趣的生靈。居然真的能和我這個魔頭相處啊。我還沒問過,你活了多少年?”
辛追臉淡下,不理會她。
於說:“姐姐隻是好奇……看你修為這樣,必是已經修煉了幾千年了吧?聽說龍族修為進展慢,修了幾千年道,如今隻比你師兄差一點……哎呀!”
辛追琴弦橫來,金戈鐵馬,殺氣騰騰。
於說噗嗤:“這麼不經說?”
她逗弄辛追之時,目光穿越雲海,看向一個方向,喃喃自語:“魔疫無歌出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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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陵城中城主女兒被魔西王強娶,薑采得到消息,便趕往此地。
麵對強大的魔西王,城主隻能含淚嫁女。
此時此刻,薑采變幻出請帖,混於吃席百姓間,默默等著人。她的手下們分散四周,也在盯梢,但是薑采從來沒指望過那些人有用。
同一時間,於說和辛追進入長陵城。在城主府門前被攔時,於說正抱臂而笑:
“我是何人?我是新郎官的朋友啊。新郎官為什麼沒有通知我?我也不知道,不如你問問他。”
那守衛還要囉嗦,於說手一抬,濃鬱魔氣殺出,直取此人性命。辛追要救時,這人已經成為了一具乾屍,被吸乾了氣血。
辛追:“你!”
於說慢悠悠:“免得你總以為我是好人。”
她拾步而入,開放法眼探查此府情況。
當她探查時,薑采感覺到有人窺探目光,她驀地回頭,向院門口進來的女郎身上看去。
二人目光對上,盯了對方許久。
與此同時,司儀唱道:“新嫁娘來了!”
緊接著,一道尖細聲音傳來:“你們所有人,全都死於新嫁娘出門的第一步!”
用威儀壓著場的魔西王一下子:“誰?!”
薑采登時拔身躍起,抬手向半空中一抓,將黑色的疫線抓住。她向聲音傳來之處掠去,於說也向那裡掠去。
二人同時出手,抓向席間一迷茫的少年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