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平平靜靜地看著她,用很複雜很古怪的態度觀察她……薑采喃喃自語:“他當時就知道自己生了心魔?”
所以他才問“如果我不想成仙呢”。
她以為他說的是他不想斷情,但也許他說的是他的狀態很難成就真仙。他與她說前世,說前世張也寧如何救她,如何在背後看著她。她當時覺得這些儘是猜測,儘是他安慰她,現在想來、現在想來……
他和前世的張也寧,糾葛其實已經很深了吧?
薑采驀地手撐在案上,目露慌亂。她緊繃無比地傾身,碰翻桌上的茶盞,弄濕了一袖子。她顫聲問:
“大師,若是他一直能夠夢到另一天發生的事,是不是也不好?”
阿羅大師驚訝,然後回答:“想來應該是不好的。心中雜念叢生,無法斷絕,無法釋懷,才會一直試圖與另一天的自己聯係。但是……貧僧很好奇,另一天中,張道友是已經成了真仙嗎?不然他何以能夠與此天聯係?”
薑采低著頭,沒有再回答阿羅。
她勉強說了幾句話,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說的什麼。她抱歉地告辭,跌跌撞撞地離開。她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雪地上,大腦一派混亂……
明明春日到了,她心裡卻浮了一重雪,清薄孤寂。
她趔趄間被雪覆蓋的石頭絆倒,跌坐在雪水消融中,半天爬不起來。她用手蓋住眼,擋住眼中水光。麵容是緊繃的,淚水是不肯掉的,然而肩膀已經顫抖——
他若生心魔。
他的心魔必是她。
是她阻他大道,對麼?
她重生一世,難道就是來阻他大道的?她的自私,其實妨礙到了他的成仙路?可他為何不說?為何從來不說他有心魔?她每次笑著說希望他成仙時,他心裡都在想些什麼……
她開始後悔,她也許不該幫他渡情劫,不該總對他動手動腳。她因自己的自私而與他結為未婚夫妻……永秋君當日想殺她,一切皆有緣故。
雪地中,薑采摟著肩,咬牙顫抖:“張也寧……張也寧!”
——她要拿他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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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蒲淶海邊,一素衣青年背著竹簍,立在船頭,風采翩翩。雖然衣著普通,但他相貌俊俏討喜,讓海邊打魚的人看了又看。忽然間,船被一個風浪卷翻,青年跟著船翻下去,漁夫們愕然著急。
一會兒,再一道波浪卷過海灘,一身濕漉的白衣青年拖遝著爬上岸,睫毛沾水,麵若桃花,狼狽也有狼狽的美法。他好不容易上了岸,氣急敗壞地振振衣上的水,再甩甩臉上的濕發,隻一瞬間,岸邊的紅臉姑娘們多了一倍。
漁夫們睜大眼,一身水的青年望過去,彎眼一笑,熱情無比:
“幾位,要算卦麼?”
幾人當即“嗤”一聲,三三兩兩地散開:“又是一個想求仙問道的狂徒。恐怕是想渡過這海去找修真界,又被打回來了。”
有漁女小聲:“公子這麼英俊,想成仙,想長生不老也是正常的……”
她話沒說完,男聲在就耳邊笑嘻嘻響起:“姑娘這可說錯了,我可不是求長生不老的。人間這麼熱鬨,逍遙活過就罷,想什麼長生呢?長生不老未必是福氣。”
他自來熟地介紹:“我叫謝春山。剛從海那邊過來的。”
漁女臉紅,漁夫嘲笑:“你還能是從修真界來的?彆開玩笑了,修士都是天上飛來飛去的,誰像你這麼狼狽?”
謝春山黑眸微彎,笑了笑,並不辯駁。蒲淶海是連修士也沒辦法的海,他不想浪費靈力在天上飛,搭個船嘛,船翻了也沒辦法。他在心裡慨歎,若是百葉在就好了,他的萬能侍女,必然不會讓船翻的……
他和漁夫們聊天,漁夫們覺得他為人親切,便也漸漸放下戒心。
黃昏紅霞鋪天,謝春山和他們一路走,東拉西扯半天,才說了自己的目的:“其實我呢,是來找一些傳說的。聽聞啊,修真界其實起源是人間。修真界的好多英雄人物,早期都是從人間走出來的。”
漁夫們心想這人是真的想成仙想的腦子糊塗了。
他們道:“彆亂扯了!人間根本成不了仙,沒法修行的。你要不要去看看腦子?”
謝春山笑眯眯:“無妨無妨。我就是來找傳說的嘛——我想找一個叫‘傲明君’的古人。他其實原本住在一個島上,但那個島被一個女人帶走了,找不到了。我翻閱古籍的時候,發現自古活下來的三個人,隻有傲明君一點記載都沒有。
“現在什麼神魔大戰開啟在即,我總覺得人間會有一些記載。也許弄清楚這些,就能克製魔子也說不定?”
他心裡哀嚎,想本來在織夢術中,他在芳來島應該可以看一看傲明君那個神像,找一找傲明君的記載。但是他在那個夢裡死的太早了,大戰還沒開始他就被困在了黑暗中……
前兩天,他去巫家想找巫子清,請巫子清開啟織夢術,回溯芳來島之事,他還是對傲明君這個唯一沒有記載的人很有興趣。但是巫家拒絕了他,說家主療傷,少主準備成婚不會開啟織夢術……謝春山沒辦法,隻好來人間碰碰機會。
人間其實是修真界的起源,這裡說不定真的能找到些傳說。
而漁夫們隻搖頭:“聽不懂你在胡言亂語什麼。”
謝春山大笑:“無妨,無妨。咱們慢慢說,邊走邊說……”
他意態瀟灑風流,端的是讓人喜愛。謝春山和漁夫們拐過角落時,驀地回頭看向身後那片蒲淶海。那裡一道氣息瞬間消失,他眯了眯眼,有些無奈——
百葉。
哎,那姑娘。
估計又在偷偷摸摸地跟蹤他,保護他了。
謝春山用扇挑下巴,開玩笑:“我也不見得那麼弱吧?”
他好歹也是劍元宮大師兄啊。雖然百葉是活了萬年的魔北王讓他很吃驚,但他真不覺得自己就需要百葉保護啊……保護他又不肯見他,真是……
他順手抓了一把龜殼,為百葉算了一卦。他算出她有死劫,心裡長歎,更加頭疼。
死劫死劫,又是死劫。這姑娘的命格實在是差……自從他認識她,他給她算的卦不是大凶,就是死劫。
為了化解,他隻好如往常那般趕緊尋地方閉關,將自己的生機渡給她一些……希望這一次也可以平安化解她的大凶命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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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葉回到魔域,在自己的宮殿中,冷不丁看到百無聊賴的魔子於說,還有於說身邊的龍女辛追。
那二女似乎吵了架,辛追自從從無極之棄回來後,麵色蒼白神色一直不好,此時她冷冷地不說話,於說則趴在王座上,懶洋洋地玩著幾根木簽,搖著龜殼。
看到於說手中抓著的龜殼,百葉眼神一頓,麵無表情地彆開了眼,請安:“尊主。”
於說慵懶:“去哪裡了?”
百葉道:“去人間追殺修士。”
於說嗤笑:“我沒讓你去,你自作主張?”
百葉正要辯解,忽然對上辛追望過來的憂慮目光。她心中登如雪亮,知道自己恐怕瞞不住於說。果真,下一瞬,沉重術法打來,她刹那間跌撞在地,被術法捆住,全身如針紮般痛,又被撞得頭破血流。
百葉咬唇忍耐。
辛追道:“夠了!”
於說放開手,百葉趴伏在地上喘氣,氣息微弱。於說歎道:“不說實話嗎?”
百葉手撐著地,手指蜷縮,虛弱道:“我隻是、隻是去看望一個朋友……我沒有向修真界告密,我沒有做修真界的細作,沒有害你!”
她抬頭睜眼,隔著麵具,亮極的眼睛直盯著於說,堅定自己說法的信服度。她全身卻緊繃,警惕地看著於說,神識完全防備。她怕於說強行查看她的神識,怕於說要害謝春山。
於說盯她片刻,微微一笑。她將手中龜殼往下一拋,便是一卦算成。
於說笑吟吟:“原來是為了一個男人。小妹有喜歡的人了啊,恭喜恭喜。”
百葉開始掙紮,她從地上爬起,尖銳道:“你不要傷他!你若是殺了他,我必與你拚命,絕不放過你!”
於說眼中的笑冷下。
她幽聲:“我為何要殺他?你以為我是誰?喜歡拆散情侶的人,好像不是我吧?”
百葉一怔,周身肌肉放鬆下來。她垂下眼,心想是的,是她想岔了,於說對這些事從來無所謂……
但是於說手撐著額,笑吟吟:“我呀,就喜歡看戲。卦上顯示,妹妹你和這個人牽扯頗深。他為你死,你為他亡……嘻嘻,我就喜歡看這種戲碼。魔女和正道修士之間的愛恨情仇,我不拆散你們,自有人拆散。”
隔著虛空,她長指點百葉,美目流盼:“你呀,可是貨真價實的魔女,和人家薑采都不一樣。”
隔著麵具,她自然欣賞不到百葉的神情。
於說意興闌珊,擺了擺手:“下去吧。隻是提醒你,彆做叛徒。”
百葉走後,於說依然低頭算卦。她撿起龜殼,慢悠悠地算來算去。辛追在一旁看,隻覺得於說的手法分外熟練,她對道法的掌握實在精妙。辛追越來越心驚,越憂心修真界要麵對的敵人是何其強大。
於說突然抬頭,盯著百葉離去的方向,輕輕“咦”一聲,笑了。
辛追:“怎麼?百葉姑娘會出事?”
於說瞥她一眼,懶洋洋:“我又沒有算她,我怎麼知道她會不會出事?我算的,是她那位心上人……嘻嘻,真是有趣的卦。百葉恐怕還不知道,那人到底是誰。這糾葛,太有意思了。”
她異想天開:“百葉不是在修真界臥底那麼多年嗎?她的心上人,該不會是她臥底那些年的主人,劍元宮的大師兄謝春山吧?如此一來……”
她噗嗤笑。
她本想分享,但她看一眼辛追冷淡麵容、豎長的耳朵,又慢條斯理地把話吞了回去。她哼一聲,道:“我才不會告訴你。免得你有機會去告密。”
於說道:“你若是告密,我舍不得殺你,難受的還是我自己。不如一開始,我就什麼都不告訴你好了。”
辛追冷淡:“隨你。”
二人不再說話,辛追聽到嘩啦啦之聲不斷。她到底孤獨,忍不住低頭去看,見於說又在算卦。於說算了一遍又一遍,辛追不禁問:“你到底在算什麼?”
於說答:“算我何時死。”
辛追一怔,心裡在霎時一空。她很快斂住心神去看卦象,看完過,她難說自己的心情:“卦象大吉。”
於說慵懶向後一靠,癱在王座上。她美豔眼睛盯著辛追,是一個有些疲憊的眼神。然而辛追看去後,她又恢複了平日那般頹靡挑.逗的模樣。
於說輕輕笑,戲謔道:“是啊,我為自己連卜三千卦,卦卦都是吉。我的命實在太好了,看來很難死了……辛追妹妹是不是偷偷在心裡罵老天不長眼了?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