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細看時,聽到一聲哼。
知道是永秋君的警告,薑采愧然說聲得罪,收了法眼。永秋君素來有寬和之名,並未出手。隻是薑采收法眼時,隨意一望院落門口,後背驟然浮起一層雞皮疙瘩。
她心中生起了滔天巨浪,隻不敢表露出來。她沉靜無比地繼續隱身,離開了長陽觀。離開長陽觀後再遁地而走二百裡,薑采失力跌落峽穀,張口便吐出血。
她伸手擦掉自己眼角唇角滲下的血,目光銳利地盯著手掌,慢慢握拳。
她看清楚了。
永秋君的院落門外門匾下的兩邊,一左一右刻著兩列字:
“一生負氣成今日,四海無人對夕陽。”
而薑采清清楚楚地記得,魔子於說沉睡的洞穴上壁,便刻著相似的兩句話:“一身傲骨終虛度,滿眼荒唐對阿誰。”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難怪她一直覺得魔子那兩句話很眼熟,在她進出長陽觀的時候,她一定無意中從永秋君的院落外看到過相似的兩句話。那時沒有留心,而今相似的話同時落入她眼中,終究讓薑采將看似毫無關係的兩個人連了起來——
永秋君和魔子於說,一定有他們都不知道的隱秘的關係。
修真界和魔域千萬年的對峙,一定不隻是簡單的修行資源之爭,靈氣之爭。
薑采撐在地上的手顫抖,她掩下心頭萬千思緒,讓自己冷靜,讓自己不要露出端倪……按說修真界第一人和魔域第一人哪怕曾經有關係,當也不至於隱瞞著世人。偏偏世人無人知道……那隻能說明這段關係,不能見世,必有牽扯。
永秋君,她師父,傲明君,魔子於說……
薑采在心中喃喃:“你們到底藏著什麼樣的不敢見世的秘密?一萬年前的扶疏古國毫無記載,一道蒲淶海劃開了人間和修真界,魔域從此藏於海下……扶疏古國的滅國,是天道下的自然滅亡,還是人禍?
“天才濟濟的扶疏古國消亡滅跡,活著的都隻剩下一方大能。你們到底是受害者,還是劊子手?!”
薑采站起,凝望著碧藍天幕。她長久而立,沉靜不語。大戰之際,她心中懷疑種下,已然心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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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采氣息難定之時,魔子於說又在拜訪修真界一隱於山間的小門派。
蒲淶海分開人間和修真界後,人間在南,修真界按照地域分為了東、西、北、中四個地域,被四大門派掌管。自位於中域的芳來島沉海之後,成為傀儡的曾經舊島主重建芳來島,重掌中域,卻到底對中域的控製不如以前。
許多小門派失去了掌控,便被於說找上了。
於說找上門,那戰戰兢兢的掌教打不過她,在瀕死後被魔子饒命後,還要將魔子奉為上賓,給她端茶遞水。掌教小心翼翼,隻為了自己門派不被滅門。
龍女辛追跟在於說身邊,隻能阻止了於說的滅門。於說要和這掌教談條件,辛追就無話可說了。
立於大堂上,辛追安靜地看著於說瀟灑地坐在掌教之位上,那掌教則彎身奉茶。辛追心裡一陣古怪,連看著這掌教都心裡不舒服,她彆過了視線。
而於說笑眯眯,提起很多年前的事:“你可知道,五千年前你們門中弟子曾為了神魔之戰出力,卻在事後被你們拋棄。那弟子走投無路隻能遁入無極之棄,被魔疫吞並壯大,自己也成為了魔疫。”
掌教顫巍巍:“我、我不知!魔子大人,我當掌教也就這幾百年的事,我們小門小派,沒有人能活那麼久……”
於說歎:“想當年,你們門派也不算小。隻是一場神魔之戰,就讓你們龜縮於這種地方,躲起來避世。”
她眼中滄桑感浮起,但無人能和她對話。修行路難,大多人也就幾百年的壽命,厲害些的修士能活上千年便了不起,再往上,就非得有成仙資質才能壽命更長。
魔子在一次次沉睡再蘇醒中,滄海桑田,這世間人,早就換了一批又一批了。
辛追俯眼看來,於說對她眨眨眼,目有笑意,辛追一愣,移開目光,再次在心中念起清心訣來——不可共情魔子。
於說和這個膽小的門派掌教無舊可敘,直接說自己目的:“魔疫如今被煉化進了薑采的體內,但這些魔疫最是厲害,很難被渡化。薑采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被魔疫控了心神,她要渡化魔疫,就要為魔疫報仇,滅了你滿門……與其等著被薑采殺上門,不如你們先對薑采出手。
“薑采聲名狼藉,即使你們殺她,那也是站在大道一方。”
掌教愕然:“您找上我……隻是為了這種事?您不是來滅我山門的?”
於說嗤聲笑。
她說完了自己的目的,也不再管這掌教如何想。她身形消失,一旁的龍女跟著消失。掌教如同做夢一般,看著一旁桌上嫋嫋燃煙的茶水出神。他心裡忐忑不安,當即要進入藏書閣翻看自家門派的古籍——
薑采真的要滅他們門派?
於說和辛追一前一後地離開山穀,辛追聲音清冽如泉:“便是你一味這麼挑撥離間,也不會所有人都信你的話。四大門派必然是相信薑師姐的。”
於說:“哦,是麼?我們拭目以待哦。”
辛追心頭當即煩躁,她恨不能去送消息出去提醒四大門派。但是她整日和於說形影不離,她根本躲不開於說的窺視。以前還好,現在於說恢複修為後,龍女根本不是她的對手。
辛追:“你到底要做什麼?若是殺人,你直接殺便是。這麼拐彎抹角玩弄人心試探人性,很有趣麼?”
於說:“很有趣啊!哈哈哈。”
她轉過身,麵對差點撞上她的辛追。她眼睛在笑,眼裡的寒冰藏於深淵下,便是辛追看一眼,都要為之驚懼。於說步步向前走,辛追步步向後退。
辛追靠在了布滿青苔的山壁上,頭頂一叢藤蔓掉下來,驚了二人。
於說手肘搭著辛追,伸手捏一捏辛追的臉。龍女雪白的麵被捏出了紅痕,她目光躲閃開,避開於說直接的目光。於說看著她笑歎:“辛追妹妹,你有想過化為男身嗎?”
辛追愕然,又很茫然。
她忽而了然,問:“前世的我,曾經那麼做過?”
於說挑眉笑。
辛追麵露嫌棄,道:“……你們有病。”
她遲疑下,似覺得自己用詞太狠,怕刺激到於說,便換了一種說法:“你們真有情趣。”
於說哈哈笑,目光又有幾分傷感。她輕聲:“那不是情趣,那是當初沒辦法的事。你啊……”
她垂下眼,在看著龍女時,眼中的溫和柔意不加掩飾,卻藏在睫毛下,隻讓辛追一人看到。辛追怔忡對視,聽到於說在她耳畔柔聲:
“不用怕我。不管你做什麼,我都不會殺你,不會與你為敵。永秋君是我畢生敵人,他做的所有事,唯一讓我喜歡的,便是他搶走你的道元後沒有碾碎,而是動了手腳讓你轉世。
“哪怕他的目的是用轉世的你來殺我,我也甘之如飴。辛追妹妹,你殺不了我;但是你若能殺得了我,死於你的琴下,是我畢生願望。”
她的氣息遠離,辛追僵立原地,心神空茫。心中萬念起,心中萬念死。神海中如同刮起颶風,讓那其中的道體搖搖欲倒,幻象叢生。而一遍遍的清心咒,太難消除這種道體道心的動搖了。
辛追閉著目,忍著神海中的劇烈震動。轉世也不會有前世記憶,人死燈滅,轉世便是轉世。但是相同的道元,一定會帶來些什麼。
比如傷痛之情,比如當辛追聽到於說這麼說,她心口如裂開般,密密麻麻地浮起喘不上氣的痛意。
她告訴自己這都是魔子蠱惑人心的計策,她道心堅定絕不向魔,絕不會和魔子同路。可她道心的不穩,要向何人訴說?
辛追額上滲汗,因為壓製心魂震動而唇下滲血。她蒼白著臉,閉目睫毛顫得厲害,也沾上水霧。
於說已經走出很遠,聽到了辛追極輕的、囈語般壓抑的喚聲:
“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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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界,迎來了趙長陵。
趙長陵拿著張也寧給他的兩本書,《封妖榜》《生魔榜》,開始尋找起兩本書的起源。
再來人間,趙長陵心情複雜。想他之前曆練人間時失去修真界記憶,和薑采牽扯不清被薑采一劍殺死,還將張師兄視為情敵……現在想來,當真有恍如隔世之感。
張師兄雖與薑采有未婚夫妻的名義,雖然幾次相助薑采,但那不過是道義。偏因趙長陵對張也寧隱晦的嫉妒之心,在趙長陵失去記憶後竟然仇視張也寧……趙長陵現在想來,也覺得幾分彆扭。
他至今不覺得用《封妖榜》上的法術有什麼錯。若人間能因此太平,他自然不惜滿手鮮血。
想來正是他這種道心不穩的人,才會被《封妖榜》找到。而張也寧派他下來,可能也是覺得他道心不堅定,可能真的能找出什麼……趙長陵心中不覺苦笑。
趙長陵心裡不服氣,想自己偏偏要找出什麼,給張也寧證明自己的厲害。他從兩本書的紙張開始查,又從紙張查家世,一點點回溯這兩本書經過的人手。這是一個極為繁複龐大的過程,也隻有趙長陵這種修士,才有能力一直往前查。
最後,趙長陵按照線索,來到了駝鈴山前。他最後的消息告訴他,駝鈴山後也許能找到東西。
趙長陵喃聲:“竟是駝鈴山……”
他在人間掌管禦妖司時,駝鈴山上的孟極,擅長隱身,就頗讓他頭疼。
“果然是這裡有問題嗎……”
趙長陵深吸一口氣,深入此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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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春山一手羅盤,一手蓍草,背上竹簍裡裝滿了各種食物、零嘴兒、小玩意兒,皆是享受之物。
他慢吞吞地走在黃昏下的入山古道上,氣喘籲籲。羅盤是為了辨彆方向,蓍草是為了算出他想要的卦象……兩相疊加,他竟然站在了駝鈴山前。
他一路找傲明君曾經的蹤跡,又是問人間百姓,又是不停算卦,花費巨大精力,稀裡糊塗地被卦象引到了這裡,也不知道等著自己的是什麼。
謝春山仰頭看這座掩在黑夜下的深山老林,有些頭疼:
“羅盤隻能指出前麵的方向,也不能告訴我前麵出現這麼一座大山,我該怎麼辦?羅盤可不會繞路啊。”
他煩惱地看看羅盤,又看看蓍草。半晌之後,他一拍腦袋,將羅盤和蓍草收走後,從自己背著的神奇竹簍中翻找出了一把鐵鍬。風流倜儻的謝公子抓著鐵鍬,站在進山的第一步上,豪氣滿滿:
“誰也不能妨礙我羅盤所指的方向,羅盤既然指這裡,那我就一路挖過去,必然不偏離羅盤的方向。”
謝春山彎腰就開始挖山,進入山洞。
“轟隆隆……”在駝鈴山山洞間穿梭的趙長陵目瞪口呆地看著上方向下掉落的塵土。
“地動了?”趙長陵警惕,拂塵一揮,盯著塵土飛揚的山洞幽暗前方,“還是有妖作亂?不對,人間現在應該沒有妖了,難道有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