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上蓮花山, 迢迢見明星。素手把芙蓉,虛步躡太清。霓裳曳廣帶,飄拂升天行。邀我登雲台, 高揖衛叔卿。恍恍與之去, 駕鴻淩紫冥。俯視洛陽川,茫茫走胡兵。流血塗野草, 豺狼儘冠纓。”
——《古風·其十九》
--
壁畫毀去後,趙長陵終究未能在“海市蜃樓”中找到更多的線索。顯然那幅壁畫, 已經是最重要的線索,且還在被人看到後便毀了。
趙長陵在人間徘徊數月,實在無法, 終究選擇返回修真界。隻因他師父青葉君在這幾個月瘋狂傳訊於他,說修真界有變,叫他快些返回。
趙長陵從師父那裡大約知道修真界出了些什麼事,他不敢多耽誤時間, 尋不到更多線索後便與眾妖告彆, 稱自己要離開。按說他要走,魏說等妖應當高興得很。但是魏說踟躕半天, 還是在趙長陵離開的前一夜來找他。
魏說粗聲粗氣:“我跟你說,我們這裡還有新線索的!你要是答應我們, 回到修真界後你要幫我們老大, 我就告訴你。”
一眾妖跟著他一起點頭。
趙長陵嗤之以鼻。他又意外:“薑采?”
他狐疑又警惕,心想這些人間妖難道知道薑采在修真界惹出的禍事了?
魏說斜眼高聲:“不要以為我們都是傻子。你頻頻和修真界聯係, 我們也有夥伴在修真界的……我們老大那個厲害,呼風喚雨,連你們的仙人都拿不下她!”
他話裡隱隱有自豪感,趙長陵卻聽得更加心煩。巫家大戰那些日子他不在修真界, 但隻是青葉君告訴他的隻言片語,他便知道張師兄和薑采是如何結仇整個修真界的了……
但他確實不知具體情形,現在聽得一頭霧水。什麼墮仙什麼墮魔的,越問越糊塗;問多了,青葉君還要嚴厲斥責他“不要多問”。這才是趙長陵無法靜心查事、急著回修真界的原因。
趙長陵在小妖們殷切的目光中,拂袖傲然:“我不能答應你們。薑采若未作惡,幫一幫無妨;她要真的十惡不赦,自是我等仇敵。”
魏說氣:“難道魔就是壞的,就是惡人?這和你當初覺得天下妖都該殺有什麼區彆?”
趙長陵麵上無波,心中卻一滯。
他倒不是被魏說說動,而是驀地想到了《滅神榜》。他目光抬起望向星空,目光閃爍,心中生起自己不敢多想的駭然想法——“妖魔禍世,其罪當誅。可若是仙人生了一顆魔心,那該如何?”
趙長陵逼迫自己不要多想時,魏說等人罵罵咧咧,已經自暴自棄這個道士不會幫他們。他們沒好氣:“算了算了,你愛幫我們老大不幫我們老大的,我們老大讓我們配合你,我們反正不像你們這樣藏著掖著。”
魏說臉黑如蓋,卻還是帶著趙長陵離開了“海市蜃樓”。“海市蜃樓”是一件法器,這法器落在手中,其實隻有一個果殼般大。平常人即使見了,也很難猜到這是一件厲害法器。
魏說小心翼翼向趙長陵展示這枚果殼,讓他看果殼上雕刻的:
“這玩意兒是老大離開前給我的,說有人攻打這裡的話,就讓我帶著果殼逃,讓我找她。其實‘海市蜃樓’很安全,不過這是老大給我的嘛,我就肯定在手上多摸了摸,然後就看到這上麵有字了。
“本來也不覺得這字很重要,老子還以為哪個酸臭書生撿到果殼亂寫的。不過這是金鼎龜他們一族世代傳下來的法器,能夠在果殼上刻字的金鼎龜肯定不是酸書生,再加上咱們那天看到的壁畫,我就覺得,可能這詩,和那壁畫說不定是一套的……”
趙長陵撿起果殼,對著明月轉動果殼,幽幽觀看。寒月下,細小的、不甚工整的字在凹凸不平的殼壁上浮現。
這是一首登仙之詩。
凡人幻想登仙,常會作詩夢見神仙,或想象自己登仙時何其風光。這樣的詩在人間很多,趙長陵若是在其他地方看到這詩,甚至不會多想。但是這首詩和“海市蜃樓”中藏著的壁畫相結合,意義便分外不尋常了:
“西上蓮花山,迢迢見明星。素手把芙蓉,虛步躡太清……”
詩作起初飄逸風華,結尾卻視野一轉,俯看塵世:
“……俯視洛陽川,茫茫走胡兵。流血塗野草,豺狼儘冠纓。”
趙長陵握著果殼的手用力,魏說見他半天不還,忍不住惡意揣測:“你看沒看懂啊?不會眼饞我們的法器吧?”
趙長陵回過神,心不在焉地把法器還給他們,道:“這是那隻小金鼎龜的,也不是你們的。隻是恐怕小金鼎龜根本不知道自己手握什麼樣的秘密……這是殺身之禍,你們和‘海市蜃樓’藏好了,要是被人發現了,沒人救得了你們。”
魏說等人肯讓他看到這些,自然也是心裡有數。他們沒有和往日那般翻白眼,而是沉著地點了點頭。魏說等人離開後,趙長陵盯著他們的背影,目光飛爍得厲害,背在後的手也握得時輕時重。
他緊盯著魏說等人——
知道太多秘密的妖,不該活著。但是……他現在也開始懷疑,世間妖魔,是否真的儘為惡。
他眯眸,低聲喃喃:“流血塗野草,豺狼儘冠纓……這位寫詩的金鼎龜前輩,你偷偷藏起這些秘密的時候,你到底看到了些什麼?
“是不是你們全都死乾淨了?是不是你們都在等著真相大白的這一天……”
--
趙長陵返回修真界,快速回去長陽觀。但就在返回長陽觀的這一路上,他都聽到修士們偷偷摸摸摸地討論:
“聽說了麼?重明君叛出長陽觀,成墮仙了啊。你們說,這墮仙和仙人有什麼區彆啊?是不是會大開殺戒,像那個魔子一樣啊?”
“不群君也沒有死……如今這天下,該不會是魔域勢大了吧?
“哎,你們有偷偷聽說麼,那個永秋君,他好像、好像……不是真仙啊。長陽觀這幾個意思啊?”
趙長陵聽到他們背後編排永秋君,心中登時生怒。他當即從半空中落下,就要教訓這些修士。但他落地後,看到的隻是一個烏靈君,一臉唏噓地奮筆疾書,拉著年少的各派弟子們寫八卦。
烏靈君聽到他們提永秋君,就趕緊“噓噓噓”,驚惶四顧,捂住年輕弟子們的嘴。
烏靈君斥責:“這話能說麼?”
他大聲嚷嚷:“永秋君可是修真界最德高望重的仙人,那可是千萬年來咱們的活祖宗!要不是他老人家慈悲,你說下這話,就要被雷劈死了!”
年輕弟子們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各個捂著嘴一臉煞白,和烏靈君一樣四處張望,唯恐被人聽到去告密。
趙長陵隱了身形,這般看著他們,他心裡說不上的一陣酸澀。
曾經,烏靈君在他們長陽觀的地盤,都敢寫書編排永秋君,那時也沒人怕永秋君會降下神罰;而今,烏靈君僅僅因為年輕小輩們說了個“不是真仙”,就擔心永秋君感應到,來殺死這些弟子。
這說明……永秋君的威信,在修真界,已經開始有人懷疑了。
修士們口上說“我們相信永秋君是真仙”,他們心裡卻在害怕:永秋君也許真的是墮仙。
曾幾何時,長陽觀和永秋君,給世人留下了這種印象?
那時候,在巫家的神魔大戰中,修士們都看到了些什麼?
趙長陵心裡不是滋味地出神時,烏靈君又恢複了嘻嘻哈哈的模樣。年輕修士們圍著他,自然是喜歡看他那些胡編亂造的八卦書。他們不提永秋君後,翻著書對其他更感興趣:
“不能提上麵,提提重明君和不群君總沒關係吧?這兩個現在在魔域,應該不會感應到來追殺咱們吧?”
烏靈君提起這個,就來了精神。
他興奮道:“何止不會,重明君和不群君本來就喜歡看我的書……”
年輕弟子們翻白眼,見他又開始不著四六,他們扔下書就要走。烏靈君心中委屈,他的實話竟然沒人信。
他隻好換個說法:“放心吧,那兩位不會來找我們算賬的。當日大戰時我就藏在附近,我可是知道第一手資料……現在啊,重明君好像受傷不知道什麼時候醒來,不群君也昏迷重傷。”
年輕弟子們目光閃爍,有些慶幸:“聽說重明君成就墮仙了。不知道什麼時候醒來……也好。是永秋君出手的吧?”
烏靈君敷衍地哼一聲。
年輕弟子們又哄他:“現在咱們修真界是什麼個情況啊?魔子死了,咱們還在和魔域死磕麼?魔域會不會繼續出兵殺我們啊?永秋君怎樣了,他還能再戰,保護修真界嗎?”
烏靈君用狼毫撓撓臉,長袍一展,歎息著坐下,一臉唏噓:
“彆急彆急,我慢慢說。
“話說,‘寧月追,春山采。微雨臨,寒江夜’。這修真八美,如今好像就剩雨歸姑娘還好好的了……
“張也寧墮仙,龍女辛追失蹤;春山君跟著她師妹去魔域,薑姑娘早就墮魔;江臨死的不能更死了,盛知微跟著墮魔;巫家大戰後巫家半壁江山沒了,巫少主受重傷至今昏迷,隻有雨歸姑娘照顧他。
“我怎麼看著,這修真八美的命,都不太好啊……”
修士們跟著唏噓,然後追問:“我們想知道重明君、不群君和永秋君那天的大戰!離開巫家的修士們全都諱莫如深,誰都不提。你不是說你在附近嗎,你全部看到了吧?”
烏靈君害羞:“咳咳,其實我不是藏在巫家附近,我是本來在一個山穀裡寫書。彆走,彆走!我說的是,永秋君追殺那二位時候,我所在的山穀,真的就在附近啊——”
他神神秘秘:“那天啊——”
--
那天,薑采撕開永秋君封鎖天地的法陣後,永秋君便不可能再將她留住了。既然法陣裂縫已被撕開,薑采也不是永秋君的對手,那她最好的法子,便是帶張也寧逃回魔域了。
而在裂縫撕開後,魔修們也紛紛無心戀戰。魔子死後,他們也怕自己死在修真界。隙縫一打開,眾魔修們紛紛逃出巫家,尋找魔穴返回魔域。修士們如何追殺,雙方自然又是一場戰鬥。
而薑采帶著張也寧逃亡時候,張也寧醒來,已成就墮仙。起初是她帶他,他醒來後,便是他帶她。
但他二人,恐怕真的觸了永秋君的黴頭。薑采以為到此永秋君應該放棄,應該看出他留不住他們了,但是永秋君暴怒,一路追殺。若他起初的心思是帶走薑采,在張也寧墮魔後,永秋君的主意就變了——
他要殺薑采。
永秋君一心針對,二人竟無法從魔穴返回魔域。但是法陣裂縫撕開,巫家也不會再是主戰場了。其他修士和魔修們如何戰鬥,三人已經無心感應,對他們來說,如今是永秋君一路窮追不舍,誓要殺一人。
最後在一處無名山穀間,永秋君再次追上了薑采和張也寧。
數日奔戰,精疲力儘,遍體鱗傷。
薑采神經繃到極致,全身顫得已經很難再出招。她的極限到了這裡,仙人用一個境界壓她,她能拚到這一步而不死,她已然知足了。
而張也寧……
他狀態也許比薑采好的多。
墮仙亦是仙。
他成就墮仙後,引起天地轟動,修真界嘩然。但是尚沒有人來得及有精力應對一個墮仙,這位新誕生的墮仙就和女魔頭一起,被永秋君追殺。而他醒來時,雖然他一直和薑采在一起,但是他一路沉靜淡漠,並未多看薑采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