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棠華在玉家的後院等候玉無涯。
玉家仆從說出去了,稍晚一會兒會回來。
棠華此不悅——不是插手旁人的戰鬥受傷了麼?怎麼不好好養傷,寒冬夜還要出門?
太子棠華一貫肅冷,仆從怯怯退後,留位殿一人在院中候人。
冬日雪夜,天地間蒙蒙落雪,簌簌瑟瑟,重重雲煙後,隱約月影如銀,隔著雲海與飛雪遙遙呼應。
棠華長身凝立,站在廊廡仰望月看雪。
“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
他腦中突兀想到一個人,又快速湮滅。距離魔襲王都,時間經過去了整整十年,位墮仙也失蹤了整整十年。張也寧、薑采,應該是跟著魔穴,一同進了魔域吧。
也好。
棠華默然想:一些危險的人留在魔域,永遠不要出現在人間,便是扶疏國最好的。扶疏國生出了新的危機,沒有精力再應些似敵似友的人了。
隻是張也寧……明明是墮仙,卻總讓棠華有一種異常的親切感。
還有姐姐。
死了整整十年了。
起初的痛不欲生,到現在的麻木淡漠。棠華甚至開始想,其實死了也好。不要再做讓他為難的姐姐——一個為魔族開天辟地的人族公主,不會得到扶疏國子民的寬容的。
死了也好。
棠華聽到後方緩緩來的腳步聲,壓了自己心些凡思。想來是最近太忙了,他總是想到一些故人。但是故人逝,他應當向前看。棠華轉過身,看向身後向他走來的姑娘。
他心中的感覺很奇怪。
玉無涯雙十年齡,佳人如玉。自開始跟著他修仙,的年齡便定格在此時,歲月再沒有在身上留痕跡。但也在一點點發生變——
雪夜中位走來的姑娘,披著氅衣,懷裡抱著什麼,棉布蓋住。眉目溫婉,目光明亮,身上的淩厲劍氣,也壓不住的溫和。許是為受傷,神色有些懨懨,麵頰蒼如白雪,透著疲態。
本就是一個分外溫柔的姑娘。
玉無涯站在廊,向棠華行禮,微笑:“如此風雪,殿怎麼來了?”
棠華沒有說話,他伸出手,扯住胳膊,力將拉拽入廊。他目光從身上一一掃過,想看清受傷得重不重。
玉無涯了然,他仰臉笑了笑,一貫柔和:“無礙。”
院落角門邊,提著靈火燈籠的仆從們默默退——玉姑娘回來了,殿就不需要他們了。
棠華和玉無涯說話淡冷:“姑娘拖著傷體,冒著風雪出門散步,孤一個沒有生病的人,在風雪中散步,似乎也沒什麼。”
玉無涯聽懂他的奚落,便解釋:“我是為……”
棠華的寒目猛地紮向懷中,厲聲:“誰?”
他感應到了餘的氣息。
於是,從玉無涯懷裡抱著的棉布,一隻金色小龜,不情不願地鑽了出來。賀蘭圖仍是懼怕位永秋君的,他巴不得天龍長離位遠些……但是顯然不能,賀蘭圖還要承受棠華的冷目摧殘。
棠華:“你養妖?!”
玉無涯道:“我從蒲淶海歸來時,隻小金鼎龜就一路跟著我。殿還記得它麼?十年前,我在無極棄放生它,在前,我養了它一段時間。”
笑盈盈地舉起小金鼎龜棠華看。
如今經不怕太子殿殺了的寵物了。
棠華目光涼涼地盯著賀蘭圖,賀蘭圖藏在自己幼年的殼子裡,認真地裝著無辜。但他仍發抖:總覺得太子殿想宰了它。
棠華淡聲:“自然記得。”
他頓一:“所以你又養它了?你雪夜出門,是為了它?”
玉無涯撫摸小龜,憐愛道:“從蒲淶海出來,它跟了我一路。想來是緣分。如今人族和妖族間並無齟齬,我養小龜也沒礙著誰。殿,就讓我留它吧?”
賀蘭圖能夠來找玉無涯,實際上也是跟自己的母親,跟自己的族群磨了好年的結果。他母親一直擔心他出了海,再被人族捕捉。
些年,金鼎龜變得比以前更加貴重。
人族渡蒲淶海時,經常會被海水中的魔穴吸進去,被吸入魔穴後再無生還。金鼎龜是唯一可以抵抗海中魔穴的生靈……些年,人族渡海,都需要靠金鼎龜幫忙。
往來皆生意,但也有些惡劣人族,大肆捕殺金鼎龜,將金鼎龜當渡海坐騎,平地起價。
賀蘭圖的母親,金鼎龜的族長,擔心自己的兒子再被人族捉走。
賀蘭圖自己母親的說法是:他想混在人族厲害的人身邊,幫忙締造兩族和平。
在賀蘭圖的記憶中,存在著很長時間的空白。他本身不太記得他幼年時的母親,不太記得他的種族。薑采要他回去金鼎龜一族查“海市蜃樓”除了是空間物,還有沒有其他處。
賀蘭圖並沒有查出來。
他在海中與族人團聚的些年,也大約知道師姐再一次入了魔域,去和些魔修糾纏。師兄跟在百葉公主身邊,試圖滿足百葉公主的心願,還在研究芳來島功法。
賀蘭圖也想發揮自己的作——回到天龍長身邊,他也許會弄清楚很。
比如,金鼎龜一族,是如滅絕的。
為什麼到了最後,個時代的妖族差不都滅絕了?“海市蜃樓”中消失壁畫上留的首詩,是誰寫的?他為什麼自己幼年時的記憶麼模糊,發生了什麼?
還有……他幼年時,是否在現實中,是真的遇到過天龍長,是否天龍長真的養過它很長時間。
他一直天龍長有種舐犢情深的熟悉感。他見第一麵就覺得眼熟,但他想不起來。
在扶疏古國的個舊夢中,當賀蘭圖變成幼年時的自己,被玉無涯抱住時,他便想,是否自己幼年時的記憶,被誰刻意封住了?是否有人不願意他想起天龍長,不希望他知道他和天龍長有過樣的過去?
他疑心人是永秋君個壞蛋。
天龍長跟在永秋君身邊,麼危險!
所以賀蘭圖哪怕再想念母親,再舍不得離開自己的族群,他也仍然回來了,仍然鼓起勇氣重新當玉無涯的寵物。他在個雪夜中,仰著烏黑的眼睛瞪視永秋君——
他不會讓永秋君傷害天龍長的。
雖然夢境中他隻能藏身在自己幼年的軀殼中,可是若他爆發全力,他是有機會恢複自己的真修為的。至少他一身上皆是寶,他可以擋住永秋君的攻擊,保護天龍長。
太子棠華和玉無涯一起俯視著玉無涯捧起的小龜。
棠華淡聲:“它在瞪我。”
玉無涯趕緊說:“不是的,它麼小,麼弱,怎麼敢瞪您?一定是雪太大,您看錯了。殿,你看它麼小,它還是金鼎龜……以前有個鮫人姑娘,不是說它是金鼎龜一族的少主嗎?
“若是它能夠兩族帶來和平,不是好嗎?
“我們養著它吧?”
輕聲求他,聲音婉婉,目光瑩潤。棠華睫毛顫一,躲開目光,他鬼使神差一般:“……好。”
說完他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
位太子殿目中惱意一閃逝,麵玉無涯長舒一口氣的神色,他心想罷了,喜歡養寵物,養著就是。
兩族和平……人族和妖族能不能維持和平,他還要再看看。為了凡人和修士間能夠和平,他並不介意讓其他種族成為犧牲者。
十年前的魔襲一,經帶棠華深刻的教訓:同情他族,自取滅亡。無論是魔還是妖,都不能相信。
玉無涯哪裡知道棠華想的是什麼,他同意養金鼎龜,就經開懷,覺得他十分寬容了。放鬆的玉無涯仰棠華笑,他低眼看,他的眼睛清亮,神色柔和關注。
像雪一般。
可又很動人。
玉無涯突然移開了目光,僵立他身邊,良久不說話。棠華也不說話,站在身旁,負著手,風吹落葉,二人衣擺輕輕拍在一起,像某種心照不宣的暗示。
夜漸漸深了。
他卻依然立在身邊,沒有提出要走。平視著廊外飛雪,竟也不說什麼。
好久,棠華問:“傷勢重嗎?”
玉無涯:“還好。”
棠華:“夜深了,我回宮了,你早些歇息吧。”
玉無涯說好。
二人卻仍站著,許久未動。又好一陣子,玉無涯突然想起來一個借口:“我帶回來了一壇好酒,殿要一起暢飲嗎?”
其實他二人都不貪杯,也都不愛酒。
棠華說:“也好。”
玉無涯舒口氣,笑著將自己懷裡的小龜留,自己輕快地台階、出院落,去取酒去了。一走,棠華長袍一揚,坐在了廊欄邊上。
棠華低看眼趴在旁邊裝死的小金鼎龜。
他伸指在它冰涼的龜殼上點了兩,賀蘭圖還沒反應過來,兩道氣息就刺入他神識,在它神識中留了烙印。賀蘭圖震驚無比,抬看到棠華冰涼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