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疏舊夢中,諸事已了,隻待結局。
或如它本身真正故事那樣繼續發展,或被薑采攪得翻天覆地,愛恨皆消。
薑采與玉皇劍攜手,勉強與棠華聯手,先製止雲升奪取阿追死後的道元。雲升想搶奪阿追並沒有什麼,隻是雲升搶奪後,這場戰爭也不會結束,還會愈演愈烈。
那麼何必做無用功?
雲升大怒。
她真不懂薑采為何與自己作對——“薑姑娘,你看這世間,皆是魑魅魍魎,人鬼莫辨,你來攔我,為的什麼?”
薑采反問:“你卻是忘了你自己曾經的願望了麼?你現在又在做什麼?”
雲升低垂下眼。
她望向那些人族和魔族之間戰得難解難分,但她並沒有什麼感觸。至少當她是人時,麵對戰爭,雲升公主對三族的痛惜,現在的仙人雲升已經沒有了。
這麼多年,魔子一直看著兩族大戰。
有時候看得多了,心中便生起無窮無儘的厭煩,便覺得一切都很惡心。她厭惡人族對她的仇視,她也不喜歡這個魔域。她希望他們不要再征戰,但是他們並不聽她的。
從魔襲王都那一夜,她發現滄海一粟,什麼也製止不了。
雲升輕聲,柔和:“薑姑娘,你看這芸芸眾生,有什麼意思?你困於泥沼,向上掙紮卻不出,隻能被拖著不停向下,直到淹沒自己。
“不如……結束這一切,重新建立人間、魔域、妖部。”
薑采笑,眼中頗冷:“這樣的話,是無能厭世者所說——既然改變不了,不如推翻重來。原來仙人對世人的憐憫,便是這樣嗎?”
與雲升交縱的劍器之威,讓攻擊的劍靈再一次動作停滯。
雲升凝神,她盯著薑采,目中浮現些許迷惑——薑采為什麼能驅使玉皇劍,又為什麼能讓玉皇劍的劍靈麵對她而遲鈍?
雲升有了這種迷惑,心中就開始默默推算薑采的因果。她眼中一輪混沌之圓流轉,幽邃深暗。薑采即使和棠華聯手,也不是她的對手。仙人即使分心,也比薑采昔日麵對的永秋君更加強大。
棠華本來就支撐著滅神榜這個大陣,這個大陣吸取著他的道元之力,雲升又這麼強大……在一次被擊退後,棠華跌落在地,慘然道:“薑姑娘,我們打不過她,得想其他法子。”
薑采自然感受到這種吃力。
她雖沒有直接受到滅神榜的影響,但是神魂之契,讓她所有的靈氣和魔氣都要哺給張也寧。她撐著這一切,不肯切斷,不肯放棄。因若是她放棄了,張也寧怎麼辦?
一萬年前的滅神榜,並沒有讓真仙雲升寂滅;但雲升是真仙,張也寧隻是墮仙。不足以讓真仙寂滅的滅神榜,也讓真仙沉睡這麼多年而無法恢複實力,而張也寧本就因進入時光長河而受了傷……
即使在夢中,薑采也不願看到張也寧再一次死在她麵前。
她體內的魔疫這時候不再折騰她,而是和那瘋狂湧入薑采體內的魔氣對抗。這些沒有完全吸收的魔氣太過雜亂,在薑采的神識中四處摧毀,魔疫若是不對抗,就會與這些過於龐大的魔氣混在一起,化為魔氣,一同被哺給張也寧……
無歌在她體內大叫:“你做什麼?!你想死,也彆拉著我們。”
薑采言簡意賅:“撐住。不想死的話,就和我一起撐住。”
魔疫:“隻要你不再吸取這麼多的魔氣……”
薑采淡聲:“不可能。”
薑采心中焦慮,她也發現即使拿著玉皇劍,她也不是真仙的對手。境界碾壓實在太強大,她不斷地抬眼看半空中沉睡般閉上眼的張也寧,她能感受到他生命與靈氣的大量流失……
薑采額上滲汗,握劍的手發抖。
她忍不住質問棠華:“如何讓滅神榜停下來?”
棠華沒有那個能力。
棠華也因此而氣怒:“張也寧為何以身代之?若不是他衝上來,現在滅神榜對付的,就是雲升,不會是他。”
薑采冷冷回答:“因為我們要對付的不隻是雲升,還有你。”
棠華一滯。
薑采說:“她若是因此沉睡,我們便離不開夢境;張也寧要給我們破夢提供機會。你們這一家可笑的人,彼此猜忌,彼此不信任,要麼性柔,要麼性狠。
“該果斷的時候不果斷,該放手的時候不放手。每一次選擇,你們都選了最壞的那個結果,卻因為身份的足夠強大,而讓所有人為你們的選擇買單。
“你們害慘自己,害慘塵世,害慘所有人整整一萬年。你們害慘我與也寧……這個荒唐的世界,這個夢境,我們必然要破。”
薑采從來不將自己身上遭遇的所有事,去怪罪他人。
可是此時,她也忍不住語帶哽咽。
兩世!
整整兩世!
因為棠華和雲升的敵對,她不得不以身侍魔,不得不整日與魔疫相伴而生;張也寧無法成就真仙,以墮仙之身,前世鎮守魔氣,這一世又在這個夢境中麵對滅神榜;離開夢境後,還要麵對更強大的雲升和永秋君……
薑采輕聲:“你們實在,害慘了所有人。”
可是她閉目,她還不得不解決這個夢境——
雲升的願望,到底是什麼?!
或者,她到底要如何,才能製止雲升的滅世行為?
滅神榜已經開啟,到底要如何才能打斷,如何才能救張也寧?
半空中,雲升忽而抬眼,向薑采和張也寧投來異樣目光。雲升微出神:原來是這樣,原來他們不屬於這個世界……
雲升眼中浮現複雜情緒,趁著她失神的刹那,薑采的劍再一次騰空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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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提雲升三人的大戰如何慘烈,也不提玉無涯和賀蘭圖那邊麵對魔族的廝殺有多難應對,滅神榜下,陣心的棠華不在意自己的性命,供起滅神榜的其他三人,卻已經要湮滅於其下了。
阿追的道元之力消耗最快,無人再管;王後本就體弱,道元大量抽走,道體開始碎開,她癱倒在地,隻木然睜眼,看著半空中的大戰。百葉公主盤腿坐於三輔陣之一的位置,垂眼眼睜睜看著自己的道元被抽走。
她神識開始混沌,意識開始模糊。
滅神榜一開,便無法打斷。
百葉模糊地想,她是不是快死了?她是不是要死於哥哥和姐姐的爭執之下了?她不想死,但是姐姐要滅世的話,她得幫哥哥阻止姐姐……
哥哥也沒有多好,姐姐也沒有多壞。
隻是命運實在太不好。
隻是命運待百葉不夠好。
百葉眸中泛起淚花,生命的最後時刻,她想到的是駝鈴山上那隻一直等著她的凶獸孟極,還有她最喜歡的那個人。
她還沒有來得及嫁給他,她已經很久不去駝鈴山上看孟極了……修行,成仙,強大,力量,都像罌粟一樣,讓百葉覺得可怕。百葉不如自己哥哥姐姐那般有抱負,她就想當個最平凡最普通的公主,和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
若是她死了……
百葉的淚水“吧嗒”著,滴落在地上。
突然,她周遭氣流發生了變化。
青翠如藤的道法罩於她身上,百葉垂著臉沒有反應過來,一道帶著道法威力的低吟男聲傳入了耳中:
“以我之血,代爾之靈。萬物有衰,春非我春!陰陽五行,周而複始……”
男聲抬高,帶著巍峨如山的震懾之力:“搓銳紛揚,雖死不悔。急急如律,速速聽令——”
青光浩瀚,道法渾然,混著無限生機的力量落在百葉身上,將她從滅神榜的威力之下解救。施加在百葉身上的滅神榜攝取道元的力量消失,另一重力量加入,百葉猛地抬頭——
謝春山虛立半空,眉心光華亮澈,雙手結印,一手指她。
他自天上而落,金色麵具上的光搖落閃爍,奪目至極。看不見他的上半張臉,看得到的下半張臉上,他唇角還帶著平時那三分漫不經心的笑意。
慵懶,隨意。
他與百葉目光交錯的那一眼,百葉都好像能從他眼中讀出他那懶散無奈的情緒:“算了,我幫你吧。”
百葉從不知道謝春山的道法這麼強大,能夠瞬間解救她。
這股力量將她從輔陣的位置上震開,百葉向外跌出,而她原來所在的位置上,謝春山盤腿坐下。滅神榜的力量,罩在了他身上。
百葉意識到他代替了她。
她立刻向前撲去:“不——”
一把青傘在她飛撲的刹那,在她頭頂徐徐展開。這般傘輕輕顫抖,罩於百葉上空。這傘將靈力徐徐地傳入百葉體內,為她療傷,並且不讓她再靠近輔陣位置。
百葉盯向謝春山。
百葉大腦轟轟,說話顛三倒四:“不!必須是用我,才能結束這一切。你不能代替我,你、你快出來……”
謝春山輕聲笑。
百葉淚水一下子砸下來。
她向前走,傘罩著她,不許她靠近謝春山。她被定在輔陣之外,淚水一個勁地掉。而謝春山居然還在笑……百葉忍不住啞著聲音罵:“你笑什麼?”
謝春山歎:“這不是真正爆發力量的滅神榜啊。你們要滅的神,是我妹夫,也不是雲升啊……我試過了,滅神榜確實太強大,我無法讓它停下來。”
他微微笑,凝視著百葉,又像透過少女的身影,在看另一個她。
他低聲喃喃自語:“而我又不能讓你死。我能有什麼法子呢,隻好以身代之了。”
他洞察自己的內心,覺得這一切好笑:“……我不能讓你死在我麵前。我真自私,隻顧著自己不想看到你死的心情。”
百葉哇地哭出聲。
謝春山“噗嗤”笑。
他這麼一邊笑,臉色一邊越來越蒼白。百葉一眼就看出滅神榜在攝走他的道元,他還渾然不在意,還像個混蛋一樣跟她開玩笑……百葉跪在地上,哭得更大聲了。
她哽咽:“我怎麼救你?我怎麼救你啊?”
她這麼茫然地問,淚眼婆娑。因為她知道滅神榜停不下來,她解救不了她喜歡的人……
她更加痛恨這一切。
她還不知道他的名字,自從一百年前他戴上麵具後,她再也沒有看到過他的上半張臉,她還不確定他到底喜不喜歡她,她還有那麼多事沒有與他一起做……
百葉捂著臉哭得不能自已。
她不知道為什麼,可她心臟疼痛至極,抽搐到了極致。就好像,她在其他地方也這麼難過一樣;就好像,她在其他地方也救不了他一樣。就好像這本就是一場寫好了的悲劇,她一遍遍地看著同樣的痛苦演繹,卻改變不了……
謝春山的聲音溫和地響起:“也許可以改變。彆哭了。”
百葉猛地抬起眼睛,透過淚眼看他。
她問:“我能救你?”
謝春山“嗯”一聲,他柔聲:“看到你姐姐了嗎?我知道你的心願是什麼……如你這樣的人,你的心願,最多不過是讓哥哥姐姐不要再大戰,跨彆一萬年的仇恨不要再一次發生,再或者,你不想在這個滅神榜下失去自己的舊日身份,以後隻能毀容,毀去自己的所有氣運,做奸細,混在魔域中成為一個混蛋的魔王……你看,你的願望,左右不過這樣。
“隻要我跟在你身邊,隻要我保護著你,你就不會有墮落到那一步的可能。我連滅神榜都能替你,其他的自然也能。這些都沒什麼……小公主的願望,都是很簡單,很美好的。”
他臉上浮著那絲有些恍惚、有些追憶、有些悵然的笑。
他生得這麼好看,為人這麼瀟灑,春山如笑。可是滅神榜摧毀他的神智,他臉上這朦朧的笑,讓百葉越看越難過。
百葉哽咽:“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謝春山笑。
他笑了半天,說:“可是你姐姐的心願是什麼呢?是結束人魔之戰呢,還是殺了你哥哥;是消除人魔之間的仇恨呢,還是複活所有死了的生靈;是想要阿追複活呢,還是洗去她的一身委屈?”
謝春山道:“百葉,你幫我試一試你姐姐的願望吧。”
百葉問:“是不是我做了,就能救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