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無涯搖了搖頭,笑一下:“我沒有那樣的願望,我隻是覺得修行獲得力量,可以幫很多我想幫助的人。而成仙……我覺得,成仙沒什麼意思,我不想成仙。”
看到棠華對力量的追求,看到雲升一路上的失去和得到,玉無涯已然覺得將成仙當做目標,是一場無意義的空耗。
雲升沉默下去。
好久,薑采望著玉無涯和賀蘭圖轉身離去。再好久,她用法眼看到師父盤腿坐於化出原型的金鼎龜上,由金鼎龜載著在空茫的蒲淶海上漂泊。
薑采釋然,為玉無涯欣然。
……至少在這個夢境中,師父可以選擇她最想要的生活。
哪怕這是假的,薑采也不算辜負師父,對不對?
薑采聽到身後雲升寥落的聲音:“是啊,成仙沒什麼意思。”
薑采回頭向身後看,夢境黑霧向她襲來。
夢境破開的那一刹那,她已經看不見那位仙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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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采從夢中睜開眼的那一瞬間,躍身而起,手向外一張,玉皇劍握於手中。
她躍起那一瞬,劍光淩厲劈開,將剛從賀蘭圖神識中逃出來的盛知微神魂劈得重重一跌,道體差點都要被這一劍打碎。薑采要運起第二劍時,盛知微一道障眼法向她拋來,同一時間,一道亮起的劍光劃過天空。
薑采驀地抬頭:“雨歸!”
這是她留在雨歸神識的劍意。雨歸之前就已經用了兩道劍意,隻剩下最後一道。而今這劍意亮起,代表雨歸到了窮途末路……巫家出事了嗎?
薑采的這一停頓,讓盛知微如願逃跑。再追已經沒有意義,薑采聽到身後頹廢的少年聲音:“師姐。”
薑采回頭,扶起腳步虛浮的賀蘭圖。她觀察四周,見他們還在駝鈴山上。她扶起賀蘭圖的這一刹那,一道青光亮起,她心裡噗噗疾跳,她自己都能聽到自己在這一瞬間的劇烈心跳。
她抓著賀蘭圖手臂的手一緊,賀蘭圖感受到薑采的力道,和她一同看去——那道光亮後,從夢中出來的人,是謝春山。
薑采眸子短暫怔忡刹那,光滅了下去。
謝春山也並沒有注意到。謝春山出夢境後仍坐在地上,半晌,他抬起臉,用一種微妙的、似哭似笑的語氣和薑采說:“百葉的道元,全部用完了。她從此後,真的徹底消失了。”
薑采沉默著扶他起來,他擺擺手,不多矯情。
薑采和謝春山說起雨歸那邊可能出意外的事,謝春山打起精神:“我和你一道去,雨歸身上芳來島血脈的問題,我已經找到解決法子了。我這就幫她解開這種詛咒一樣的東西……”
兄妹二人邊走邊說,尋找下山的路。謝春山摸了摸自己袖中的孟極,拍了拍孟極的腦海,孟極嗚咽叫了一聲,傷心地重新鑽回他袖中了。
賀蘭圖深一腳淺一腳地跟著師兄和師姐,他聽到兩人商量巫家的事,話裡話外要弄清楚現實中發生了什麼事……薑采輕聲:“師兄,我神識中,隱隱覺得什麼不對勁。有什麼和我關聯很深的東西,好像被蒙蔽了認知,我忘記了。”
謝春山道:“……仙人出手了吧。”
就是不知道是哪位仙人。
他們剛出夢境,就要做好準備了。
賀蘭圖忍不住插話:“師兄師姐,我想回長陽觀,救天龍長老。永秋君囚禁天龍長老那麼久,天龍長老現在一定很危險……”
薑采“嗯”一聲:“你說的有理,我……”
她倏而止住話,目光凝滯一般向下山路的那個方向看去。枯黃的半人高的草木間,兩道人影攙扶著走來。
辛追衣白如雪,麵容冷清,神色憔悴,她扶著張也寧。張也寧灰色道袍沾滿血汙,麵色蒼如雪,眉心墮仙紋鮮紅欲滴。他被師妹扶住,氣質疏離,卻又這般虛弱。
辛追低著頭和他說什麼,他淡淡地“嗯”幾聲,而他忽然間抬頭,向山道上方看來。
薑采和他四目相對。
二人一同盯住了對方。
薑采忍不住鬆開扶住謝春山的手,提著手中來不及收回的玉皇劍,腳步迷失般地向前走;張也寧推開辛追的手,也向她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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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荒之淵,無極之棄生死之門逆轉後的入口,一道仙人身影盤腿坐於虛空,緩緩睜開眼。
盛知微被那力量喚醒,重塑肉身趕到北荒之淵,便看到仙人的麵容。
這是和魔子於說一模一樣的臉,和夢中雲升公主一模一樣的臉……這是從沉睡中已經醒來的世間唯一真仙,仙人雲升。
雲升垂眼看著神色緊繃的盛知微。
雲升微笑:“好久不見啊,盛姑娘。”
盛知微不說話。
雲升凝視她:“你進入夢境時間太久,世間已過去了百年,本座已經醒來。是本座沒有與你說清楚,你才不知道我會醒來的事。
“你投靠於我,聽我號令多年,如今我的部下,隻剩下你還沒有歸位了。”
她手向後一揮一灑間,盛知微情不自禁地被那強大的魔氣衝擊得向後退兩步。
盛知微呼吸凝住,看到大批魔修們立在這位仙人身後。魔東王、魔西王、魔南王……瑟狐等魔修們,全都木然無比地站在仙人身後。仙人身有魔血,能號令諸魔,但是魔子於說很少使用她的這個能力。
盛知微在魔域那麼多年,這才是她第一次見到,原來世間所有的魔,都必須聽令於魔子。
如今他們聽令於仙人雲升。
他們像被攝了魂一樣,眼睛無神,四體僵硬。他們被魔氣包裹著,隻待雲升一聲號令。
盛知微一時間,覺得眼前一幕有些恐懼。
她第一次麵對仙人。
這是世間唯一的真仙。真仙剛剛蘇醒,正需要下屬們的效忠。
盛知微努力斂神,乾啞著聲音開口:“我……”
仙人雲升不用盛知微開口,便能看出盛知微的想法。仙人微微笑:“我與你有約,幫你複活江臨。我知道我一直不出手,讓你對我失去信心。但是眼下,想來你也知道了,隻有仙人能複活人,以前我隻是魔子,不是仙,雖然答應了你,卻不能立刻履約。
“我如今可幫你複活江臨了……江臨複活後,你二人帶著芳來島眾部,一同效忠於我,如此你也可安心。”
雲升手一抬,她隨手向半空中一抓,盛知微便看到她那隻纖纖素手伸入了一個黑漆漆的幽黑空間中。無人知道雲升是在做什麼,但是這一刻風雲變動,天地間冰雪與春雨交替出來,雷鳴陣陣。
雲升壓根不在意。
雷電劈下時,她隨手一揮,就將那雷電撕裂開了。
盛知微僵著身:這麼強大的力量!這就是真仙嗎?
雲升手從空間中出來了,捧出來了一團道元。盛知微迷惘看著,見雲升手中掐訣,口上念咒。那麼繁複的從沒有人聽過的法術出自仙人之手,隻看一眼,就目眩神昏,神識痛得要爆炸。
而雲升手中那團道元的光一點點變亮,盛知微眼睜睜看著這團光即將成形。
一個模模糊糊的青年身影出現在半空中。青年閉著眼,垂著臉,如同木頭一樣呆滯。但隨著雲升將道元之力注入,隨著雲升將他道體重塑,他麵容一點點紅潤起來,睫毛開始輕輕顫抖……
雲升麵色隱露疲態。
盛知微猛地揮手運掌,向那模糊的青年身影拂去。她脫口而出:“不要!”
她打斷了雲升的施法,那團即將聚形的道元一晃之下,重新散了。那個青年的身影也再一次地消失,盛知微仰頭久久望著。
雲升望她,眼眸微有冷意,還帶著幾分笑:“何意?”
盛知微心中的掙紮之情,怎能在此時向仙人剖心?她更斂著神,不讓自己多想,懼怕仙人聽到她的心聲。
她找出一個借口:“聽聞仙人複活人,需要那人多少道元,仙人就要代替那人消耗多少道元……我雖然想複活江臨,但怕因為複活江臨而讓尊上仙力受損,對我等即將要做的事不妙。
“我可以多等些日子。”
仙人雲升微微笑著看她,並不揭穿盛知微因為一個夢境而帶出來的心念上的迷惘。
雲升隻道:“不必擔心我仙力受損。我已三天合一……此間之事,我勢在必得。”
雲升眺望著萬裡碧湖,雲卷雲舒。她立在北荒之淵,看著一隻靈鳥飛過天空。
她久久地看著天上飛過的那隻鳥——
“天上翅膀撲棱,鳥在晚上鳴叫,唱的是亡歌。那晚我帶著部下回到王都,走過王城的斷壁殘垣。夜那麼靜,妖魔肆虐,血泊如洪。我看不到幾個活人,隻聽到鳥聲聒噪。
“多年以後,我終於確定,那晚的亡歌,在我耳邊,唱了我之後的整整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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駝鈴山的山道上,謝春山、賀蘭圖停在原地,看著薑采向山道下走的腳步速度一點點加快;龍女辛追立在更下方的山道上,看到她師兄清渺的背影孤冷間,步伐也漸漸加快。
薑采越走越快。
張也寧越行越疾。
他們在山道上奔跑了起來,向著彼此。
薑采手中玉皇劍丟掉,她仍嫌不夠快。她跑得跌跌撞撞,張也寧的灰色道袍拖曳在地,擦過枯黃草叢,沾上草屑。
當麵之時,身子撞上。張也寧扶住薑采手臂,她直接撲撞過來,被他抱在了懷中。
薑采抬頭看他,無聲無息,她這麼性格冷硬的姑娘,卻在看到他的一瞬間,眼眶通紅,紅得像血也像火,眼淚在眼眶中凝聚。
張也寧扶在她手臂上的手輕輕顫一下。
她張臂抱住他,他骨肉舒展,卻一把瘦腰,幾多磋磨,料峭清薄。
清雅又狼狽的姑娘仰頭看他,紅著眼,並不在意太多人的旁觀。僅一個夢境而已,到底對他本身造成創傷。
道袍拍打身子,清雋仙人消瘦滄桑,形銷骨立。然而他目如子夜,睫毛閃爍,對她微微笑一下。
她的淚水猝不及防地掉了下去,這讓她再一次低下頭,埋在他肩頭,渾身顫抖。
張也寧遲疑一下,手輕輕撫在她後背上,拍了幾下。他的安撫,換她更加用力地抱住他。她聞到他身上清寒的氣息,也怕這不現實。
薑采有些話藏在心中,已經哽咽了太多遍:
“我若是從來沒愛過一個人,我也不會這麼難過。可是我喜歡一個人,他們再把這個人從我身邊帶走,而且是死彆。我真的害怕了……真的覺得是否是我強求,上天才罰我如此,才用你來報複我。
“可是若要報複,那便報複在我身上。為什麼要傷害我的月亮?
“我已經張開手去抱你了,我想無論如何都不能讓你死。我混淆了夢境和現實,在那時候,我真的開始害怕,真的在心裡問我我做錯了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對你。
“我連你的一片袖子都沒碰到,你全身是血,不,最後的時候,血肉都不見了,隻剩下骨頭……可我想,就算是骨頭,也請把張也寧留給我,請不要殺死我的月亮。
“我隻要想到這個,就難受至極,不能接受。我因此而生起恨意,若是我再不能見到你,我重活一世……情何以堪!命運從不優待於我,可我隻能祈禱——
“讓我的月亮永懸不墜,讓我永墮深淵。我願意用一切,去換回月亮。”
張也寧抱緊她,心神重重抽了一下,心有痛意。
薑采從來沒有和人抒發過這麼長的心意,以前不會,以後也不會。
張也寧的聲音清清淡淡,沉靜安然,正如她在夢中無數次流連回首的那樣:“我們誰也不永懸不墜,誰也不永墮深淵。我是仙人,我不可能因夢境而死,你不要怕。我與你同去同歸,生死相依。”
她抬頭想看他的眼睛,後頸被他輕輕按壓。他不讓她抬起臉,他低垂著羽睫,聲音清和:
“在夢境中時,你說世間總有一些東西是可以永存的。不像生靈死滅,不像城池坍塌,不像微薄的雪,不像月缺月明。
“那時候我告訴你,微薄的雪,月缺月明,也可以永存。
“阿采,月亮不會棄你而去,你看——”
薑采順著他的力道抬起臉,以駝鈴山為中心,冰雪覆滅,將山凍結成一個冰川世界。冰川垂美,一輪皓月在天邊徐徐升起。
星雲環繞,銀河成帶。那爍圓的月華皎潔在天,把周圍的絢麗星河染成金燦色,光華四濺,柔美亙古。一切變得如此寧靜,冰雪天地間,眾人仰望這至美景象,看到明月明澄無垢,清輝高潔,萬裡山河無遮無擋。
亭亭山月,淡淡垂煙。
這正如薑采的夢想一般——
她奢望得到那輪明月。終有一刻,月光溫厚長久地向她奔來,投向她,屬於她。
她擁有月亮。
——第四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