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已經是古川久彌沙第二次進入組織病院的ICU病房了,比起上一世陰差陽錯給琴酒擋槍那一次她是無知無覺著進來,這一次倒是清醒許多。
但診斷結果與上一世沒什麼兩樣。
聽天由命。
上一世是她醒來的時日不定,而這一世,用那群醫生的話來講——雖然目前看來保住了一條命,但也隻剩下了一條“命”。
長時間的電擊與藥物注射已經徹底破壞了她大部分的身體機能與神經組織,她能在這樣極端的情況下留下性命,甚至間歇性保持住一部分清醒的神智,本身已經是一件十分不可思議的事了。
更何況在身體極端虛弱的情況下,任何疾病的並發症,甚至是那些平時看上去小打小鬨的微弱病症,都可能對她帶來不可逆的傷害,而她的身體已經不能再用藥了。
“能撐多久全看造化了,至於完全康複……除非等待一個奇跡。”最終他們這樣評價道。
古川久彌沙笑了笑,沒有說話。
笑死,她最擅長的可不就是製造奇跡。
——但不是現在。
古川久彌沙坐在傳說中這幅“專門為她量身定製”的高科技輪椅上,美滋滋地想道。
身後推著輪椅的是組織安排的女性護工,每天上午和下午推她出來在花園裡曬兩小時太陽。
老實說古川久彌沙不太喜歡這個環節,畢竟對於最近沉迷遊戲的網癮少女來說這兩個小時隻能無所事事地裝病,連遊戲都不能打。
而且她目前這副身體的視力已經經不住強光的照耀了,對於常人來說溫和的陽光,她都得帶上墨鏡以免更刺激到脆弱的視網膜。
算算時間,今天是她離開審訊室,住進這間病院的第四天。
“宿主,今天他又來了。”
古川久彌沙:“……他很閒嗎?”
但今天已經是第四天了,她想了想,側了側頭朝身後的護工道:“有客人來拜訪了,你讓我們單獨待一會兒。”
專業的護工沒有多嘴詢問,隻是回答了一句“明白了”之後,微微鞠了個躬,便離開了她的身邊。
護工走後,古川久彌沙又等了一會兒,還是沒有等到倚在樹後的人現身。
她歎了口氣,指尖動了動,轉動了把手上的方向柄,操控著輪椅轉了個角度,“看”向了樹後的人。
“要我親自去請你麼?”
黑色長款風衣自樹後露出一截衣袂,琴酒的腳步聲被放得很輕,幾乎聽不到他踏過草叢的“簌簌”聲。
他走到輪椅上的身影前,頓住了腳步。
一直到這兩天看到坐在輪椅上的古川久彌沙,琴酒才覺得自己隱約有些明白,為什麼這個女人能挑動波本和黑麥兩個人為她這樣出生入死,甚至連一向韜光養晦的蘇格蘭,都露出了猙獰的爪牙。
那是個到了這種時候,都能在輪椅上露出翩翩風度的女人。
——仿佛現在拖著垂敗的身體,看上去隨時隨地都會不久於人世的不是她。
那不是她的輪椅,那是她的冕座。
她帶著墨鏡,用勉強修複的聲帶說出沙啞的詞句,卻精準地判斷出了他的位置。
“從前沒有發現,你的感知很敏銳。”
古川久彌沙笑了一聲,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笑他到了這個地步還在試探她。
她唯一能動的指尖在輪椅的扶手上輕點兩下,而後抬頭,輕輕一笑:“我是瞎了,不是死了。”
她這句“瞎了”說得輕描淡寫,仿似毫不在乎。
他沉默了片刻,突然開口說了一句毫不相關的話,“皮斯克翻不了身了——這就是你們的計劃?”
“計劃?什麼計劃?”
古川久彌沙怪笑一聲,喑啞的聲線像是一個破漏的風箱,與“好聽”二字搭不上邊,卻並不刺耳。
“把我自己折騰成這樣的計劃?琴酒,連boss都選擇放過我了,你居然還這麼……念念不忘?”
她輕輕咬住尾音,故意將最後一個“忘”字聲調拉長。
“彆人不會,你會。”琴酒的聲音很篤定。
在那一刻古川久彌沙也不得不承認,琴酒是個敏銳得可怕的瘋子。
她笑了笑:“好吧,那你今天是來將我重新押回去審訊的麼?”
“如你所說,boss選擇放過你。”
“那你來乾什麼的?來恭喜我的嗎?”她嗤笑一聲,“現在,你恭喜完了,可以走了嗎?”
事實上,琴酒本人也不知道自己是來乾什麼的。
皮斯克的案子已經鋪滿了板上釘釘的證據,沒有絲毫疑點,幾乎錘死了他的一切。
順理成章地就好像童話故事中的反派,無論前期如何勝券在握,到最後都會在鐵證如山下潰不成軍。
於彆人而言,那是“鐵證”,但於琴酒而言,這本身就是疑點。
“黑麥、波本,還有蘇格蘭,作為這件事的推手,他們隱……”
“打住,琴酒。”古川久彌沙驟然打斷他,不願意聽他胡扯,“首先,我這階段沒有任何與外界聯絡的渠道,你沒必要拿這種東西試探我;其次,如果真如你所說,那個藏得這麼深的臥底人選是皮斯克……”
她勾了勾唇,“那我想,趁機想要落井下石的人,絕對不止你報出來的這三人吧?你自己呢,琴酒?”
古川久彌沙不會跟著琴酒的話語陷阱走,想在她麵前套話,還是等下輩子吧。
“皮斯克平時做的那些事,你們哪一個在組織中待得時間長了的人不知道?你們從前不動他,總不會和我說是因為顧念著‘同事情分’吧?”
她言儘於此,並不打算繼續深談,直接地下了逐客令:“你如果是來探病的,現在你探到了;你如果是來關心我身體狀況的,一切也如你所見;你如果是來試探我的,我也已經回答了你的問題,現在你可以走了嗎?”
長久的靜默後,她聽到了前方傳來了衣物摩擦的聲音,她當即皺起眉頭,操縱著輪椅退後一步。
琴酒脫下外套想要給她披上的手就這麼僵在空中。
“我不冷,不勞費心。”她答得客氣又疏離,“我的護工會照顧好我。”
她不提護工還好,一提似乎也提醒了琴酒,他像是想起了什麼。
“要我幫你除掉她麼?”
古川久彌沙:???
但她當然不會和琴酒解釋什麼“不要濫殺無辜”,他不會理解——就像她也不會理解他開口就是殺人。
她直接冷笑一聲:“然後你來親自照顧我嗎?”
琴酒的聲音似乎有些費解:“我以為,你不會喜歡有人看到你這幅樣子。”
古川久彌沙覺得自己真的開始生氣了:“那你覺得,我這副樣子是拜誰所賜呢?”
她深吸一口氣,微涼的寒風侵入肺腑,讓她虛弱的身體止不住喘咳起來。
但她現在這副身體連劇烈的咳嗽都沒有了力氣,隻能上氣不接下氣地喘著,咳得斷斷續續,仿佛隨時都能斷氣。
琴酒大約是想走兩步再給她披衣,又或是替她順氣,但都被她操控著輪椅後退躲開了。
半晌過後,她終於緩過了氣,再開口時聲音更加虛弱,幾乎隻剩了氣音。
“我不僅會拖著這副身體活下去,我還要活很久,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但你不可能殺了所有看到我的人。”
更何況,她最想殺的,可不是什麼無關緊要的人啊。
“那你……想要什麼?”那是琴酒脫口而出的追問。
古川久彌沙突然覺得有些荒唐,因為她看到了名為“輪回”的無解宿命。
赤井秀一也好,琴酒也罷。
兜兜轉轉,他們似乎又都回到了上一世的結局。
琴酒再次開口問她“想要什麼”。
對於其餘人她無可奈何,但對於琴酒,她這一世本來是真的想放過他的。
放過他,也放過和這個瘋子糾纏經年的自己,但終究事與願違。
於是她操縱著輪椅上前一步,無神的雙目透過墨鏡凝視著他。
“我想要一幅健康的身體,你能給我嗎?”
琴酒沒有說話。
多可笑啊,糾纏三世,她的願望隨著時間的推移變了又變,但他卻自始至終都無法給予任何她真正想要的。
古川久彌沙搖搖頭:“那就拿你們的命來抵吧。”
她不再多言,晃動了操縱杆,轉身離開。
*
赤井秀一是在一周後來的,那時她離開審訊室已經將近半個月的時間,但探病的人卻寥寥無幾。
古川久彌沙當然知道是為什麼,一個是當今組織裡人人自危,有些人自身難保,自然不會還有餘力去關心她這麼一個板上釘釘的廢人。
至於真正關心她的、不在乎她是不是廢人的那些人,在這個關頭反而需要與她避嫌。
她樂得自在。
赤井秀一的到來不在她的意料之外,但她確實沒想到他會這麼早就過來。
他翻窗進入古川久彌沙的病房的時候,隔壁床的護工已經睡下了。
赤井秀一無聲地打開窗翻了進來,路過護工床的時候猶豫了一下,似乎在思考要不要下手讓她睡得再“熟”一點。
“不用想了,我每天晚上都給她下熟睡的藥,現在就是地震了她都醒不過來。”
古川久彌沙乾啞的聲音在病房裡響起。
赤井秀一微微一怔,看向了床上靠著的人影。
卻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間愣住。
她靜靜的靠在床上,沒有血色的臉上有一種屍體一樣的蒼白,雙目中充滿了迷茫的無神,整個人仿佛一支被抽乾了生氣的花朵,靜待凋零的命運。
赤井秀一動不了了。
雖然他可以從各方得到的消息判斷出她的現狀,但當真正看到她現在的模樣時,他還是覺得心口被狠狠一攥,幾乎疼得他無法呼吸般。
但他知道,麵對現狀最痛苦的不是自己。
他不會在她麵前露出任何心疼、自責或憐憫的情緒,那隻會讓她更加難堪。
他調整好情緒,走上前:“為什麼給她下藥?你晚上起夜……”
隨後他就看見本來還柔柔弱弱地靠在床上的,仿佛下一秒就要斷氣的那個身影“唰”一下坐了起來。
赤井秀一:?
然後舒展著本該癱軟的上半身,伸了個懶腰。
赤井秀一:??
最後“唰”一下敏捷地跳到地麵上,本該癱瘓的雙腿靈活地跑了幾下,像是在活絡筋骨。
赤井秀一:???
古川久彌沙的目中恢複了往日的神采,躥到他麵前朝他狡黠一笑,笑聲靈動清脆,沒有任何乾澀的意味。
“為了這個呀!”
赤井秀一:……
看著呆滯的赤井秀一,古川久彌沙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怎麼了?被嚇到了?我不是和你說過我會沒事的嘛!都說了我做了萬全準備,現在你總該信了吧?”
赤井秀一張了張口,伸出手指輕輕撫上了她的臉頰,似乎在確認眼前的這一切不是幻覺。
古川久彌沙大大方方地伸出雙臂,給了他一個擁抱。
“看,不是錯覺,我真的沒事!”
直到那副鮮活的軀體再一次投入他的懷中,赤井秀一才有了那麼一絲荒唐的真實感,他伸手緊緊地回抱住了她,以比剛才更為顫抖的力量,昭示著失而複得的喜悅。
“咳……喘不過氣來了,輕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