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護士說話間已經拄著木棍站起來,同時也拿出了衛燃三人無法反駁的理由,“他照顧小喇嘛終究比我方便一些,另外,我也比他認識更多能吃的野菜,所以還是我去吧。”
“這也好” 張二娃同意了季護士的請求,“衛燃同誌,你就留下來照顧小喇嘛吧。”
“交給我吧”
衛燃痛快的應了下來,他倒是並非想借機偷懶,隻是同樣想趁著這段時間,看看能不能從小喇嘛那裡套出來一些什麼——哪怕他隻是聽得懂奘語卻不能說。
沒等他們三人走遠,小喇嘛也捂著肚子,臉色蒼白的走了回來。
抬手指了指張二娃三人的方向,小喇嘛看向衛燃,用奘語問道,“他們去哪了?”
“找野菜去了”
衛燃用漢語答道,同時招呼著他在帳篷裡坐下來,探手隨意的拔下來一根草,在嘴邊比劃了一個咀嚼的動作,隨後同樣指了指張二娃三人的方向。
見狀,剛剛坐下來的小喇嘛也跌跌撞撞的站了起來,嘴上也用他以為隻有他自己能聽到的奘語說了一句“我也去”。
“你還是留下來吧”
衛燃拉著對方重新坐下來,朝著他擺了擺手,隨後示意他在腥臭但卻能隔絕相當一部分水汽的馬皮上躺了下來。
“你為什麼要跟著進草地?”
衛燃開口用漢語問道,同時也指了指小喇嘛,接著又指了指來時的方向,嘴裡也蹦出了小喇嘛會的,而且經常掛在嘴邊的那幾個漢語單詞,“革命、抗日以及同誌和江巴格桑”。
“革命、抗日以及同誌和江巴格桑”小喇嘛再次重複著,同時用力拍了拍瘦骨嶙峋的胸口,發出了“嘭嘭”的聲音。
聞言,衛燃再次指了指來時的方向,接著又指了指小喇嘛,隨後還捏起對方穿著的那間破爛的紅軍製服的肩膀輕輕往上提了提。
想了想,他又摘下戴在頭頂擋雨的鬥笠,指了指上麵的工農紅軍字樣,最後再次指了指小喇嘛。
“對,對!我要參加紅軍1小喇嘛連忙用奘語說道,同時還用力點頭,嘴裡接著也再一次蹦出了“革命、抗日以及同誌”這幾個他會的漢語詞彙。
“嘭嘭”
小喇嘛再次拍了拍胸口,自豪的說道,“江巴格桑1
見狀,衛燃無奈的歎了口氣,輕輕拍了拍對方的肩膀,放棄了繼續問的打算。
同樣,小喇嘛也消沉下來,原本挺直的腰板也彎了下來,怔怔的看著帳篷外後勁十足的雨幕陷入了沉默。
不知過了多久,江巴格桑自言自語的用奘語說道,“我想參加紅軍,我不想做喇嘛。”
他這句話說完,衛燃也驚喜的坐了起來看著對方。
小喇嘛被衛燃的動靜嚇了一跳,隨後抱著膝蓋繼續看著外麵的雨幕說道,“我去年就見過紅軍了,當時大家都說紅軍會搶走我們所有的東西,還會殺了所有的喇嘛。”
說到這裡,小喇嘛嗤笑一聲,“我還聽土司說,紅軍要把所有的喇嘛都殺了當糧食吃,把廟燒了,把佛像砸了。”
衛燃張了張嘴,繼續安靜的聽小喇嘛自言自語著。
“後來紅軍真的要來了,大喇嘛帶著我們逃到了山上,我們帶著犛牛,帶著青稞,帶著經書,還帶著廟裡所有的東西。
這還不算,我們還帶著所有的農奴一起躲到了山上,隻留下那些土司帶著他們的家兵守著。
所有人都怕紅軍搶走他們的東西,怕被抓走當糧食吃,怕佛像和寺廟被砸。”
“後來呢?”衛燃下意識的用漢語問道。
扭頭看了眼身旁似乎在發呆的衛燃,小喇嘛自顧自的繼續說道,“後來我們聽說,那些紅軍不吃人,也不搶東西,倒是把一些土司的土地和家當分給了農奴。
就算家裡的青稞被紅軍割走了,有的在青稞地裡找到了銀元,有的找到了寫了字的木板。
大喇嘛會漢文,他說那是紅軍打的欠條,他不許我說給那些農奴聽。”
稍作停頓,小喇嘛揉了揉肚子繼續說道,“我被送去廟裡做恩窮之前,有個好朋友叫拉姆,她爸爸是農奴主的坐騎,後來因為馱著農奴主的時候不小心摔了一跤,就被挑斷了手筋腳筋丟進了狼窩裡。
農奴主還把她媽媽抓起來,割掉了她的舌頭,砍掉了她的腳掌。”
聞言,衛燃不由的打了個哆嗦,小喇嘛卻繼續說道,“農奴主把那個女人送給了他最小的女兒當坐騎。
還有我的朋友拉姆,她是個好看的女孩,比我小一歲,但是也沒能活下來。
她被農奴主做成了唐卡,頭蓋骨做成了酒碗,就掛在農奴主的家裡,就擺在農奴主的桌子上。”
“她犯了什麼錯?”
衛燃和小喇嘛幾乎同時說出了同一句話,僅僅隻是一個用的奘語,一個用的漢語罷了。
“她沒有錯,她什麼都沒做錯。”
小喇嘛臉上露出一抹和他年紀不相符的苦澀,攥緊了拳頭痛苦的呢喃著,“她身上的唐卡是我師傅畫上去的,農奴主還用那個酒碗宴請了我師傅。”
抹了抹眼角,小喇嘛繼續自言自語的說道,“我聽吟遊僧人說過很多格薩爾王的故事。
我覺得紅軍可能就是格薩爾王的神兵,我相信紅軍肯定能救那些農奴,肯定能救更多的拉姆。所以我也想當紅軍,一起革命,一起抗日,親手救更多的拉姆。”
“你能,你肯定能。”衛燃點頭回應著對方,“工農紅軍肯定能。”
“去年的時候,我們廟裡就有個小喇嘛當紅軍了。”
小喇嘛抻了抻身上那半套屬於已經犧牲的病號薑裕的紅軍軍裝,“那時候他就穿著這樣的衣服,打著綁腿,穿著草鞋,背著一把大刀,他多神氣呀,故事裡格薩爾王手下的大將軍也不過那樣了。
從那時候,我就想去當紅軍了,我想穿這樣的軍裝,背著大刀,我不喜歡搖轉經筒,但我願意給紅軍祈福,也願意跟著紅軍一起革命去救窮苦人。”
說到這裡,小喇嘛拍了拍仍舊彆在腰間的盒子炮,仰著頭帶著止不住的笑意暢想道,“等我也是個紅軍了,等我跟著大部隊再回來的時候,我一定要親手把那個殺死拉姆一家的農奴主抓起來。
我要把他的皮做成唐卡,把他的頭蓋骨做成酒碗,讓我師傅親手做。”
看著從小喇嘛眼角,和雨水一同滑落的那滴眼淚,衛燃無聲的歎了口氣,他隻希望,這小喇嘛在未來真的能實現他的夢想。
嘩啦啦的雨幕中,小喇嘛用奘語唱起了一首充滿絕望的歌謠,“山上有沒主的野獸,山下沒有沒主的人。即使雪山變成酥油,也被領主占有。即使河水變成牛奶,我們也喝不上一口。生命雖由父母所賜,身體卻為官家占有……”